“宝庆周报?”刘今钰捡起桌案上八开的小报,看几眼便放下,不住打哈欠,“你觉得过关就行。”
“这周报是我们办的第一份报纸,你好歹重视重视,谁之前说的移风易俗!”杨文煊敲着桌案强调。
刘今钰靠在椅子后背,没精打采地说道,“这周报不是家长里短就是分享养猪经验,又或是小广告,怎么移风易俗?等你真搞出有成体系理论的报纸再说。”
杨文煊怒其不懂,“理论也是建立在实践上的。何况理论几个老百姓看得懂?用这些家长里短的小故事宣扬新思想,驳斥旧道德,才能慢慢改变风气!”
“你说的,有点道理。”刘今钰听了立即坐正,拿起报纸又看了起来。
但看着看着她又打哈欠,杨文煊一把将报纸夺走,“算了,别逼着自己看了!”
刘今钰一副遗憾的表情,“哎呀,主要是打印出的墨字看着累人……”
杨文煊呵呵两声,“你别扯了。一看你就是昨夜太风流了!”
“嘿嘿!”刘今钰笑了两声,却不正面回应,“话说你什么时候脱单?现在邵阳县哪个敢看不上我的丞相?”
杨文煊被气到,拿着报纸便走了。
“你上午好好休息,下午还得当众露脸,再这副慵懒样子,简直丢了大同社的脸面!”
下午当众露脸,自然是官府要惩戒恶徒了。
官府早已将抓捕进县牢的佃户放走,但惩戒作恶大户之事却一直搁置。
官绅不同意在众目睽睽下当众惩罚,只同意在衙门公堂定罪处罚。
刘今钰也不让步,声称若不当着万民的面惩戒,那便不准从宽,大户犯过的罪都得拿出来审理,且须严格按《大明律》定罪。
该关几年便关几年,该问斩便问斩,哪怕死刑需要三法司会审,有导致大同社过早被明廷关注的风险。
刘今钰态度坚决,大户本已低头,又无彭克濬、唐懋钦等有威望的乡绅出头,最后只得退步。
到了下午,邵阳城西城墙下并无民房窝棚的一片空地,人声鼎沸,但却只是护城河西面的乡民们在欢呼。
护城河东面,大同社搭建起一个小小的简易高台,其上坐着知县朱佐等一众县衙官员,一个个面无表情,但眼中的揣揣不安却作不了假。
他们前面是两列拿水火棍的衙役,站得笔直,甚是威武,但只需近看,便能发现他们的紧张和害怕。
台下也有许多衙役,看守着被捆绑的大户。
后者早知道自己要被当众处刑,但仍旧接受不了,面色苍白,眼中满是仇恨和恐惧,手脚更是在哆嗦,甚至有人被情绪高涨的人海声浪吓得失禁。
其余乡绅大户无人在场。
至于无关此事的城中百姓,无论是平民还是士子,更是不准旁观。
审判很快开始,每宣判一人,护城河西边的百姓便会回以一阵兴奋的高呼。
然而高兴的只有百姓了。
官员衙役脸上阴云密布,待审的大户越发惊慌恐惧。
作为胜利者本该得意的刘今钰,也显得心事重重,“太便宜他们了。”
“确实太便宜他们了,”杨文煊点头认同,“挑出来的都是不轻不重的小事,判下来无非是打十大板还是三十大板。
“而且打板子的衙役不敢打重,又不敢打轻。这出戏,最累的就是他们了。”
刘今钰默然不语,杨文煊便接着说道,“但仅仅是这样,也彻底打破了乡绅大户高高在上的形象。邵阳百姓,不会再畏惧他们了。不过……”
他压低声音说道,“我们日后不但不能放松,还得花更多资源在备战上。这些老财定然恨毒了我们,我们也觉得让步太多,两方都不满意。何况……
“何况田土收益大部仍在乡绅大户手里,我们在发展中定然会从他们手里夺利。和平,不会延续太久……”
刘今钰面无表情,语气坚定,“我知道。”
“你知道便好。”杨文煊脸上显出对未来的憧憬与迷茫,片刻后又被他遮掩住,“关于敌友界定、公审等事的细则,此次与官绅谈判后,我会拟一草案出来。”
“好。”
刘今钰回得简短,杨文煊知道她没了聊天的兴致,便不再说话。
对面的审判流程走得很快,大同社名单上有的和没有的大户都被打了板子,一场破天荒的露天审案终于在百姓高兴但其他几方都不满意中结束。
刘今钰带着几个受害人代表,到高台上作秀,感谢官府秉公执法,称赞朱佐与并未到场的熊茂松乃包青天再世,为这场大戏画上最后的句号。
次日,一万百姓开始分批返乡,大同社和官府、乡绅关于农联的谈判也拉开帷幕。
三方始终争执不下,当然主要是大同社与乡绅谈不拢,数日只确定了一个原则——无论大同社还是乡绅,行事必须遵守《大明律》。
除此之外,再无共识。
“我社向来守信。我社曾答应过给五成田租的大户,今年自然有五成田租。此外,皆只有四成。”
面对咄咄逼人的乡绅代表何天安、李一恂等,杨文煊一步不让。
“我社不追究诸位围堵农联、恐吓乃至报复想要参加农联的佃户等事已经退了很大一步,诸位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何天安冷笑一声,“我等田土,由贵社来定田租,反倒斥责我等得寸进尺,真是好大笑话!”
杨文煊毫不示弱,“这番道理我社早就说烂了。是诸位需要佃户,而非佃户需要诸位。”
“呵呵!四成绝无可能!”
一向儒雅、沉得住气的何天安拍了桌子,把李一恂等人皆吓了一跳。
李一恂出言圆场,“今日天色已晚,便先散了,明日再谈,明日再谈!”
李一恂拉着何天安离开,其余乡绅也纷纷离场,帐篷里只剩下杨文煊、唐廷瀚与邵阳县丞梁国德和县衙户房司吏。
“做戏的既已走了,我等便说说实在的事。”
梁国德一开口,杨文煊便觉得头疼。
所谓“实在的事”,便是指缴税之事。
一县税务,最是繁杂,尤其是需得一条条一项项去捋时,足以让人怀疑人生。
好在此事有唐廷瀚在明、唐景宽在暗与县衙户房一一核对,只需按照条目厘清即可,倒不用他过多操心。
而且邵阳县早已实行一条鞭法,只需将除漕粮外的税粮皆折算为白银,再除以原应征亩数得出亩均税银作为标准即可。
虽则两方对正税这个“分子”有一定分歧,如官府方面坚决要将与王府相关的宗禄米等项列入此“分子”,但争议不大。
既然扩大分子,那么分母也要扩大,王庄需列入应征亩数中进行计算。
因王庄亩数相对少,每年官府给宗室的钱粮本就不足额,是以官府在这一点上占了小便宜。
当然他们也不是在为宗室争取权益,税粮多出来了,可不一定就会足额给宗室。
大同社与官府谁都不肯让步的最大焦点在“杂捐杂税”。
所谓杂捐、杂税,指的是官府在正税外以各种名目向百姓征收的捐税,比如修缮城墙、修筑堤坝、修路修桥,都可以用作收税的名头。
至于收上来的捐税是否真去修城墙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杂捐、杂税虽然早已沦为官吏贪污的重要手段,但在此时有一定合理性。
明代留存地方的税粮只考虑了在册官吏,像是白役等“无编”衙役的工食银根本没有计算在内,但“无编”衙役却又是支出大头。
此外,官员雇佣的其他人员朝廷也不发钱。
偏偏这些人又不能开掉,否则县衙工作如何开展?
若让官员用自己的俸禄去养,先别说官员主观上愿不愿意,就是客观上也没法实现——明代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连养自己一大家子都凑合!
除了给这些必要人员发工资,只要官府想办什么事,都得靠杂捐、杂税筹措资金。
梁国德要求将杂捐、杂税摊派下去杨文煊也认同,但不认同梁国德说的数额。
杨文煊认为,现有大同社收缴税粮、维持治安,官府可以精简机构、裁撤白役,只需管理不参与农联的那些人和田土即可,所需工食银和办事经费可大幅降低。
此外,官吏想要保证自己的“收入”不降低,他同样理解,但不接受狮子大张口。
何况大同社这次查出的大量隐田,县衙定然不会全数上报,甚至根本不会上报。
这部分田土的税粮由大同社、官府、田主三方分润。
光是大同社目前在东乡、南乡预估将查出的隐田,便能给官府提供三千两的隐形收入,这笔钱也不能不算进去。
经两方近一月的扯皮,最终将一年正税及“合理”的杂捐、杂税一并摊派入亩,议定今年起每亩每年征税六分六厘。
大同社与官府谈定,与乡绅方面却迟迟没有进展,但三方实际上都默认了多数田主往后只能收到四成租这个事实,只不过没有谁愿意松口答应罢了。
谈判好似没有结束,却于崇祯五年的晚秋尘埃落定。
下一个月,便要开始征缴田租秋粮,大同社上下都在为此事做准备。但杨文煊没有在谈判结束后第一时间返回谱口冲,而是去见了何起蛟。
何起蛟从一家酒肆回来,脸上残余着酒气,一脸冷漠地撇他一眼,便再也不看他地转身便走。
“且慢,”杨文煊上前拦住他,“我们聊一聊。”
何起蛟绕过他往前走,他叹息一声,再次上前将他挡住。
“好狗不挡道。”何起蛟漠然道。
他只当做没听见,低声道,“你心中若还有刘今钰,便帮我劝一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