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我不知道个中情弊,也不知道曾经的陈宝为何会变成现在的魏三郎,不过我想您与魏郎君情谊深厚,必定是知晓当年事的,又何必故作此问呢?”
她曾在陈家侍奉陈宝多年,她对陈宝的了解,陈宝对她的了解,依照二人的交情,李裕想必也都一清二楚。
李裕道:“宋娘子误会了,我不是有意提起,当年事......”说到此,李裕叹了口气,“也不妨告诉娘子,说是皇家密辛,其实也不过是寻常人家兄弟相争的杂事。”
“太子...废太子死后,郎君的生母便改嫁,留下襁褓中的郎君独自在府中。陛下余怒未消,虽是不管顾问,我们这些旧部照看着,日子倒也自在。我父亲曾经是殿下的旧部,对殿下的遗腹子珍爱非常,郎君长到十四岁上,从未独自出过门。我们年少不知事,不服管教,相约独自出门去陈丰附近的东流游玩,却被梁王的人找到了机会,他手下的陈乌派了高手暗杀三郎,三郎受了重伤,幸得陈太夫人相救,安顿在陈家,恰好她的孙子陈宝因病去世,陈太夫人不忍儿子儿媳悲伤,悄悄葬下了。
在陈家的那段时间,三郎过得很开心。我父亲对殿下管束很严格,不许他在人前显露喜怒,不许让人知晓好恶,一切情绪都得压在心里,小小年纪,殿下就被管成了一副老成模样。也就只有在我面前,他敢稍稍暴露一些真正的自己,偌大的府中,他也只有我可以陪伴玩乐。”
“皇孙...应当有很多服侍的下人吧。”
宋璋不太相信李裕口中的魏无笙,在他的好兄弟眼里,他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何况,李裕今天来也一定是有着和魏无笙相同的目标,一个皇孙,再落魄也不会比他们普通人更惨,打这幅卖惨牌,着实是找错了对象。
“三郎的确有很多下人服侍,一个从六岁起照料他的侍女,叫绿珠的。同他一块长大,一块吃饭,夜里守着他睡觉,可以说是他的亲姐姐。有一日郎君生病,吵着要吃冰杏。我父亲对三郎的身体很重视,平日不许他多食,又在病中,无人敢给他吃杏,他便也不吃药,这么干耗着。绿珠不忍心,摘了新鲜的一篮杏在井水里湃过,进去打扫的时候悄悄喂给他吃了一颗。被我父亲撞见,当即将她赶了出去,把她卖到了距陈丰五百里的新柳郡。”
李裕道:“三郎身边其实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也不允许这样的人出现。但是他对你不一样,那段日子,他常常和我提起你,说你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给他带了什么好玩的。”
日头渐渐从东边往西边移动,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李裕说着忽然双手交叠,对着日光作出了一个姿势。宋璋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那只张着嘴移动的狼影上。
他的耳朵一边动着,嘴巴一张一合,看上去有些蠢笨。
李裕笑道:“这还是三郎教我的,他说是你做给他看的,我笑话他蠢,他还气得打了我一拳。”
宋璋脑中浮现了小少年惊喜的模样,那天太阳很好,她把他抱到美人椅上,盖了一床被子,挪到了窗下晒太阳。他平日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在床上,骨头自然松软,脸色也苍白。
那时候她刚到陈家不久,陈夫人整日耳提面命,下人们也惫懒欺生,照顾陈宝的活计都推给了她。陈宝怏怏地靠在椅背上,阳光照在他脸上,皮肤白皙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看着窗台的那盆开得正艳的海棠,她觉得这似乎使得他更没精神了。
于是她蹲下身,莫名地学了两声狗叫。
“呜汪!汪儿!”
少年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
她笑着,对着那墙,用手摆出了一只狼的姿势。
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睛里露出一种迷惘,怔愣着,一双柔软的大手忽而握住了他,她将他右手叠在左手虎口,拨弄起了两只大拇指。
他抬头看向她,正看见少女对着白墙专注的目光和嘴角金色的梨涡。
宋璋回过头时看到的就是少年漆黑的眸中惊喜的目光,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他这幅枯木一般的身体里也含着生机,连带着那病弱的苍白竟也似乎多了几分血色......
杏黄的汁液落在了手背,酸涩的味道渗进牙里,将她从那梦一般的回忆中拉了回来。看着金黄甜美的杏子,其实还没有成熟。
“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李裕道:“陛下新封了三郎为陈丰郡公,三郎的前途一片光明,如今形势大好,正是需要能人异士的时候。娘子的左眼存着一颗妖丹,虽已破碎,却可拿来炼丹。”
他又补充道:“三郎那日没有说清楚,不是要娘子的眼睛,我略通些方术,可通过玉笛将妖丹取出,只要娘子是心甘情愿,绝不对娘子身体有任何损害。”
宋璋挑眉,似有意动,“我有两个要求。”
李裕见她这是松了口,笑意更加殷切,“娘子只管说。”
“第一,我要做陈丰的县主。”
“这个...”李裕笑意一僵,“我们郎君只是封了郡公,这封爵赏邑之事是陛下做主,我们实在是不好......”
“你们郎君既然能凭借驱逐倭寇挽救陈丰之功得到封赏,我大敌当前,带领家人守住门户,护卫一方百姓,配合你家郎君杀了倭寇头领,如此巾帼骁勇,若由你家郎君上表陈奏,我想礼部和陛下都会酌情封赏的。”
李裕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女子,眼皮一抽,笑容也多了几分拘谨。三郎说的不错,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这小小年纪,怎么就算的如此......
“若是有些为难便算了,我......”
“不为难,不为难。这个虽然有些麻烦,但是可以商议,我回去和三郎商议商议。“李裕讪讪笑道,“那第二个条件。”
“第二个条件就是找到我夫君,让他来陈丰郡城门接我,你们把我送到城门即可。”
李裕松了一口气,“这个好说,就这两个条件了吧。”
宋璋点头,“先把我夫君找到把我送回去,然后等旨意到了,郎君届时再来找我取。”
李裕点头正要答应,忽然便见阿宽走了进来,对着他一阵挤眉弄眼。
李裕正要成事,不耐地拿着尘尾朝他挥了挥,“干什么,干什么?”
阿宽看了一眼宋璋,又对他使眼色,李裕走了过去,又被阿宽拉到门外。
“你最好有紧要的事找我。”李裕那双狐狸眼顶着烈日,眯成一条缝隙。
阿宽道:“是紧要事,郎君让我赶紧来告诉你。”
阿宽压低了声音,“宋娘子要找的那两个人,一个被倭寇发现一刀砍死了,一个那个被南蛮子抓去了,我们也打听不到在哪个洞里。”
李裕闻言心下一紧,烦躁地皱了皱眉,才要说定,竟生出这般变故,也不知死的是哪一个。他想了想,“这事先别张扬,千万不能告诉宋娘子,不然就是坏了郎君的大事了。”
阿宽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咚得一声闷响,一枚金黄滚圆的杏子从那鹅黄的裙摆下滚到了外面,撞在门槛上,又滚回了绣花鞋边。
阿宽抬起头,正看见女子怔愣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