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意外,一听钟繇率军出关讨伐张鲁的消息,韩遂、马超、杨秋、李堪、成宜等人便据地反叛,侵掠四周郡县。
西凉兵反叛的消息传来邺城时,已是三月中旬,邺城人心惶惶,曹操大怒,即刻下令擒捉在邺城任卫尉的马腾,将其和二子马休马铁下狱。曹操更派曹仁引兵相助钟繇,并敕令诸将,西凉军骁勇精悍,要坚守城池,不可与他们正面交战。
另一方面,益州的刘璋得知钟繇兵向汉中,心怀恐惧,于是听从别驾张松的建议,去请刘备入蜀讨伐张鲁,欲图抢先一步占据汉中。
短短一个月,天下时局大变。
曹操后悔未听卫觊的忠告,但不愿在众人面前表明态度,给荀彧低头认错,只是朝夕恪勤,愈发忙碌起西北战事起来。
曹操常不在相府,曹府后园自然相对松弛些,每年惯有的节气宗亲宾宴、修禊除祟俗游,全由长子曹丕代管。
那时,战事并不十分吃紧,府中上下年幼的公子小姐,都在西园欢庆春日宴游。西园草木繁盛,百花争妍,内府是往来出入的端盘侍婢,外府则是忙碌走动的木工巧匠。
“叡儿,你慢点——”
崔缨提裙在小曹叡身后狂追,小狡童却在前头嬉笑着狂奔。
“咬咬——咬咬——”
六岁小曹叡扎着两个冲天鬏,嘟着嘴模仿枝头的黄鹂鸣叫声,摇摆双臂,绕着大树跑了一圈又一圈,脚下的小木屐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声。在察觉崔缨追上来时,他又捂着脸,笑嘻嘻躲在树后边。
“姑姑看见你啦!”崔缨笑着诈他道,“小古灵精怪呀,快出来吧!”
“叽叽——”
枝头的黄鹂被人声吓跑,从远处飞来一只鹦鹉,停在另一头树梢。
“古灵精怪,古灵精怪——”
树顶的鹦鹉学舌,时不时低头,小曹叡连在树底作嘘声,示意它不要出卖自己。
唤了几次都哄不出曹叡,崔缨抿嘴轻笑,从鞶囊里掏出多年前自制秘密武器,用单指悬挂着,兀自在树下转悠起。
“‘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唉,不知谁家小孩哥儿,背着背着《鹦鹉赋》可就跑了呢,我还会吃小孩了不成。”
小曹叡瞄见那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涂漆宝贝,眼睛都亮起来了,趁崔缨一个不留神,跳到她身后,抢走了那宝贝。
“要玩!要玩!弹弓现在是叡儿的喽!”
他说着,就从兜里摸出几个泥丸,仰头要对着鹦鹉拉弹弓。
崔缨连忙制止了小曹叡:“打小黄鸟可以,但鹦鹉不行哦,这只可是你四叔送给你的。”
崔缨笑着,亲自指导着小曹叡重新调整弹弓方向,对准墙头晚开的桃花苞。
“不可以,不可以的,姑姑。”
小曹叡放下了举着弹弓的手,鼓起腮帮子,连连跺脚。
“怎么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夭是妹妹,女孩子很可爱的,不可以打的。”
夭夭,是曹丕长女曹颖的小名。
崔缨扶额长笑。
“那你想怎么玩弹弓嘛?”
小曹叡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昨天我听阿母讲,西园林子里,住进有新的小鹿呢!好姑姑,你带叡儿去打小鹿,好不好呀?”
“不好。”
崔缨两指摸了一把他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往他眉心一点,蹲下身子,学着小孩儿声,一本正经道:
“春天快过去了,可是小鹿怕冷,却与它阿母分开,被人送进咱这园子里当宠物。你还想要拿弹弓打它吗?叡儿想想,它多可怜啊……”
小曹叡懂事地点点头,若有所思。
“嘿嘿,叡儿乖哦,等夏天到啦,小姑姑带你去桑树底下粘知了玩儿!咱把那知了攒一盘子,还能放油锅炸了吃呢!可香着嘞!”
小曹叡听了,却挣脱跳开,拒绝让崔缨继续摸他的脑袋。
“哼哼,姑姑坏,坏姑姑!知了也很可怜呀,姑姑却要吃它们,还要油炸——哈哈,叡儿要拿弹弓打姑姑,姑姑人美心善,一定不会生气的,对吧——”
说着,小曹叡便张开马步,将弹弓对着崔缨的鞋子。
泥丸是软泥巴揉搓的,一个、两个、三个,打得崔缨猝不及防,左右闪躲不及,裙摆上沾染了不少碎泥污迹。
“好你个叡儿,连姑姑都不怕啦,走走,我要扯你到你阿母那儿告状去!”
“哈哈哈,姑姑,你来抓我呀——”
小曹叡抓着弹弓疯跑,时不时而后张望,也没注意前路,转过墙角,一头撞进一个娉婷丽影怀里,脏兮兮的双手全抹在了她外披上。
见是熟人,崔缨住脚,收敛起笑容,拂了拂裙摆污泥。
秦淳把重心不稳的小曹叡扶正,压下微愠的神情,与崔缨两两对视。
“叡儿,你也太不懂事了。再过些时日就该七岁了,《孝经》《尔雅》可曾读完否?怎么还四处乱跑,就不怕你阿翁打你手板。”
“《孝经》……还差一些呢。”
小曹叡也不行礼,随意答应了句,就怯怯地跑到崔缨身后,玩拽崔缨的长辫子。
“百善孝为先呀,叡儿,听淳姑姑的,你要——”
秦淳不是很满意曹叡这种顽劣不爱读书的习性,正要再说些礼教的大道理。崔缨却张开袖子,拉着小曹叡的小手,大踏步往相反方向走去。
“阿姊。”
秦淳叫住了她。
“许久不见,阿姊都招呼都不打一声了么?叡儿还在呢,你就是这样以身作则的吗?”
“不巧了。”
崔缨掩袖打了个哈气。
“甄嫂嫂交给我这教导叡儿的任务,只叮嘱背诗,放由天性,就是没有让我以身作则。她说少年就该有少年的样子,小朋友嘛,快乐是最重要的。”
“可子桓哥不会认同你的。”
“那就让他不认同呗。”
崔缨耸肩,冷冷道。
“叡儿,我们走。”
“活得太通达,会失去本该握在手心的,望阿姊牢记。”
秦淳的话渐渐远去。
崔缨加快脚步,带着曹叡在园林回廊穿梭。
观察到她的神色变化,小曹叡过了许久,才敢小声问道:
“姑姑,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去找你四叔。”
崔缨带着小曹叡来到西园仰止亭,前几日,都听说曹植在这里会见文友,今日却空无一人,只有亭下青萍浮藻如旧。
“我知道四叔去哪啦!”
“哦?”
“在东城,”小曹叡踮脚,附在崔缨耳畔道,“那里有个斗鸡台,全城的公子们都爱去那儿玩呢,保准能找到四叔。姑姑,叡儿也想去看看!”
崔缨回想起先前去的东市,满街尘飞娱乐场所,果断摇了摇头。
“不去,你四叔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即便有,也就一两次而已。你还是小孩子,怎么能让姑姑带你去那里呢?”
“哎呀,姑姑好,好姑姑,你就带我去嘛——就一次啦——”
被小曹叡磨怕了,崔缨无奈地只好笑着答应。其实她也很好奇,曹植在那么热闹的园宴里,都不见人影,到底去哪了呢?好像,自从府门一别,他就再没有找过自己。
这,万一那家伙移情别恋了,怎么办。
“就一次哦,我们去西城外,坐马车去。”
顶着绿油油的蕉叶,两个小大人踱步行至西园边,透过幽幽密竹缝隙,可以远远望见铜雀台的施工光景。
铜雀台在去年冬天已落成,正在进行最后的台阁殿宇装修工事。望着巍峨耸立的阙台,崔缨暗叹不已,眨眼却看见,台上有个青年男子,顶着炎热的太阳,正汗流浃背地督工奔走,突然往崔缨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好,你爹发现咱啦!小叡儿,快跑!”
崔缨偷笑不已,连忙扶着蕉叶往回撤,只把小曹叡一人丢在后头。
“姑姑,等等我呀!慢点——呜呜呜——”
“哈哈哈。”
…… ……
马车轮转,仆夫将崔缨和小曹叡送到了东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街道拥堵,两边都摆满货摊。
崔缨抱着小曹叡,穿过人群,来到飞禽走兽区,有些公子哥,在驯服赛马与走犬,有些公子投掷木块,玩击壤游戏。崔缨远远看见一处斗鸡大围栏前,聚集了上百来名看客,叫声扰攘,不少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曹真、何晏、曹彪、刘桢、王粲、应瑒……再挤进去,果见曹植盘腿坐在木架台上,兴奋得手舞足蹈,而夏侯璞穿着市井布衣,叉腰站在对面,如壮汉般,喊斗声嘶力竭。
只见,围栏里尘土飞扬,有两只雄壮的公鸡,怒目圆睁,正扑腾着双翅互相撕咬,大把大把的羽毛掉落在地,它们势均力敌,久久不分胜负,看客莫不鼓掌叫好!
小曹叡嚷嚷要凑前,被曹真发现,于是曹真将他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笑眯眯地指给他看。
“青云!青云!啄它——啄它——”
夏侯璞挥舞着拳头,信心百倍地扬言道:“子建,这局我必定赢你!”
“阿姊,适才你可输了两场啦!”
曹植笑得面红耳赤,“嘶哈嘶哈”猛灌烈酒,还将酒水掬在手心,朝着他的“战鸡”鸡冠播撒去。
“白凤!咬——白凤!给我狠狠地咬——”
当街箕踞饮酒,斗鸡吆喝,撸袖下注。崔缨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模样的曹子建。他长发高高束起,头系抹额,留着几缕乌黑的发丝,编成小辫,精神焕发,似乎还抹了白粉出门逛街游玩?
“赢啦!四叔赢喽——”
小曹叡坐在曹真头顶,拍掌大笑。
只见,曹植的白背彩羽雄鸡占据上风,将夏侯璞的玄碧雄鸡啄得弯下了头,只敢匍匐在泥地里,判官判定了胜负。
“好——”
看客欢呼声雀跃。
曹植身后的少年公子们,将曹植从木架台抬下,捧得很高很高。今日他们跟着曹植下注,赚得盆满钵满。曹植也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周身的人缘和赞誉。
目光飘忽人群中,突然与崔缨冷漠的双眸对视,曹植笑容僵住片刻,旋即故作无视,刻意往夏侯璞的方向走去。
曹植不避男女嫌礼,径直搭上了夏侯璞的肩膀,笑呵呵地拍拍自己胸脯。
“阿姊,这可败是的第三局了,也是欠我的三百两喽!不妨向小弟请教请教这城里公子圈里的斗鸡妙招。阿姊若是不嫌弃,小弟定当倾囊相授!”
夏侯璞笑着,反手便揪住曹植的耳朵,轻轻松松把他拽上木架台上。
“都是你们城里养的尊贵鸡太虚,若有谯县的土鸡,我定然能胜你三百回!哪轮得到你这家伙在老娘面前嘚瑟!”
两人并肩坐着,嬉笑怒骂,曹植捂耳求饶。夏侯璞在木架台上重心不稳,险些掉下来,亏得有曹真扶住腰。三人亲密的举动让邺城公子们纷纷起哄,何晏回头,也望见了崔缨,兀自打开折扇,偷笑着看戏。
崔缨其实猜出来了,曹植是还记着上回相府门口的仇,故意跟异性亲近来激她。
崔缨当然不上当,没来由生什么闷气呢,可当她望见夏侯璞挺拔干练的姿影,不免联想到曹氏夫妇对曹植婚配的宗族姻亲考量,还是会心头一酸。曹植也许对夏侯璞无感,可反之未必。
于是崔缨大胆上前,喊话道:
“阿璞姊,我同你赌一局!”
夏侯璞从高处往下望去,见那小小个子的姑娘,一改开春时世子府时卑躬讨好的弱态,竟主动邀请夏侯长女对局。不禁哂笑道:
“台下可是缨妹妹吗?你不是在子桓府上教叡儿读书吗?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晒晒日头了呢?”
“‘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我虽不再习武,却不曾忘武!”崔缨将随身佩刀解下,系在栅栏上。
“今日以此宝刀作注,阿姊可敢携家禽与我斗武?”
环首刀是杨夙当年锻造的精刀,刀鞘是曹植当年赠送的。
夏侯璞对点缀宝石的刀鞘心动了,她扭头看向发呆的曹植,竟指着曹植腰间的玉带钩,冲着崔缨轻笑道:
“好!那我的赌注,是这个了!”
“一言为定!”
两个姑娘的斗鸡赌约既成,各自去鸡圈里选将,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