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一个身影靠在树旁,面无表情的攥紧了手中的黄铜小刀,小刀尾端还带着一抹血迹。
这个时期的鸟已经全都往南飞了,身上单薄的破布也好算换了一件,换成了昨日那黑熊身上的皮革,黑中带着些斑点,看着令人心生暖意。
今天天气也算有些回暖。
冬天的时间已经太过模糊,但能很清楚的感受到。
十二月的寒冷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人间的春三月。
是个温暖的时节。
……
“你真来了?”
老者的声音从山下传来,有些喘着粗气,爬着岩石。
这座山的确很陡,也正是如此,才让一些野兽爬不上来,也算比较安全。
初安然缓了半天,才努力发着声带,张开嘴想要出声,最后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嗯。”
其实他很想表达自己的感谢,但早就脱离人类社会,他已经忘了怎么说话了。
能发出这个音节已经是他的极限。
老者也看出来了,脸上的皱纹紧凑了几分,但痕迹还是很淡,不明显。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警惕性这么低,怎么活下来的?”
初安然听到“坏人”这两个字身体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他完全能听明白老者的意思。
当听到老者说自己警惕性低的时候,不由得想张嘴证明。
自己只是因为那一个肉包来!
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发出了一堆像乱码一样的音节,模糊不清。
老者莫名的又笑了一下。
“呐,肉包。”
初安然快速的闪身过去,精准的抓住了老者手上的袋子,然后又飞速撤离,像一道风一样,甚至看不见身影。
“现实的小子……”
老者笑着,只感受到手间一股力量扯去,自己手上的袋子就无影无踪。
难怪这小子能活下来,不简单啊……
初安然眯着眸子,看了两眼老者,也没有否认这件事。
毕竟现实的确不算坏事,起码在这个时代里不算坏事。
在现在这个世界,只有自私自利,利益至上的人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他沉着声不说话,鼻子敏锐的嗅了嗅包子的香气,眨巴眨巴眼睛,凑近看了看。
很快,一个包子就被狼吞虎咽的炫下肚,初安然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
他回头再次看了眼老者,转身离去。
“明天还来吗?”
初安然说不出来话,又或者他现在的心情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者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对他好,也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了。
所有人都把他视为拖油瓶,视为随处可见的哈巴狗。
他可怜兮兮的乞求着,祈求着阿娘不要把自己扔掉,他可以干很多活,他可以自己活下去,但他不想一个人。
不管他说再多,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的话,又有多大的可信度?他最终还是被遗弃了,孑然一身的生活了三年。
“来……”
一个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像是许久未开口,这是他说出的第一个字。
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多么可笑啊,平常人说了一辈子的话,在他口中每吐一个字都是艰难,都像在嗓子里放着砂石,不停的吞吐着。
也难怪他没人要,所有人都厌弃他。
……
二人在同一时间如期赴约,一人站在山顶的树梢上,往下俯视。一人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
“我教你说话?”
初安然神色暗了几分,没有回答。
只是接过包子,默默离开。
本就是冰天雪地,包子就是没被咬过,也是布满冰霜,冻的像坚铁一样,难以咽下去。
老者为此还特地去购买了个保温箱,初安然第一次吃到热乎的包子。
急的手上溅满了汤汁,脸上也到处都是。
甚至有几块掉下来的肉馅,都埋进土里了,他还急匆匆的捡起来,狼吞虎咽的吃掉,生怕地上蚂蚁跟他抢食吃。
可怜的要命。
连着过了八天,每天两人默契的约定,就在这里见面,就在这个时间,在黄昏落日之前。
第八天的时候,老者来的晚,初安然蹲坐在角落,身上穿着一件还算干净的夹克衫,树皮的棕色,上面还带着几道划痕。
应当是刚刚跟野兽搏斗的时候留下的。
的确,初安然不是一个乐意承别人恩情的人,他每次都会让老者拿些皮革或者肉回去,老者把这些肉做成包子,把皮革做成衣服,又给他还了回来。
他脚边还落着一只豪猪,比初安然人还大,上面基本上没什么血痕,一刀致命,外面也没有什么损伤,皮都是完整的。
“你要跟我回家吗?”
老者气喘吁吁的爬上山,突兀的问。
初安然伸伸手,从老者手中接过包子,冲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但却没回答。
“小孩子不要这么现实,要柔和点,温柔点,以后才有女孩子喜欢。”
老者说教道,像个碎嘴的老妈子似的,在旁边说着,初安然也不烦,就这么听着。
这段时间是他人生中难得的一抹光彩,一段五彩斑斓的生活,虽然底色仍旧是灰,但最起码没有往常单调。
“嗯,谢谢。”
初安然张开嘴,这段时间的磨练,他说话已经流利很多了,老者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教他说话。
他原本就会说话,只是太久不说话,已经有些遗忘了,但易学还是瞬间就能学会。
就是仍旧有些磕磕绊绊。
毕竟学的时间也不长。
“我能跟你回家吗?”
初安然脸上闪过一丝茫然,这是老者从没见过的。
或许原本就属于这孩子的,怯懦,不自信,缺乏安全感,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老者笑了。
“当然,只要你愿意,我很乐意将后半辈子交给你。但可能要苦你点,毕竟老了也动不了喽,不中用咯。”
初安然只感觉嘴边有一滴咸咸的东西,不似是平常喝的那种腥甜的血,甘甜的水。
更像是肉包里的盐味,而且味道很重。
“好……”他听自己说道。
“说谎把你做成肉包……”
明明是威胁的话语,却听着有些可怜。
带着哭腔的声音酸涩又难听,跌跌撞撞的冲入老者怀中,眼神支离破碎,那个一向坚强的孩子瞬间泣不成声。
他被原生家庭丢弃过,被野狼触伤过,经历过同伴的死亡,家庭的破裂,还有许许多多人的冷眼相待。
他一直没有哭,他总觉得,世界应该还有温暖的地方,他要活下去。
他有家了。
明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那温热的泪水像不要钱似的,重重的在冰冷的脸上砸下,红着眼眶低下头来,不愿让老者看到自己懦弱的样子。
万一?万一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感觉自己没用,怎么办?
他强忍住抽泣声,他哑着嗓子,反反复复。
“我有家了,是吗?我有家了,我又加了……”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停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颤抖的拿手举起来,却不知道往哪放,万一自己这脏兮兮的手弄脏爷爷的衣服怎么办?
他眼神有些涣散,强撑着睁开有些肿胀的眼,他好想嚎啕大哭一场,的心里仅剩的那丝倔强却不允许。
初安然只感觉自己喉咙发干。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我是有家了吗?我好开心……哈哈哈,我有家了呀!你们看到没有?我有家了!”
他一次一顿,望着那空荡荡的山洞,里面曾经生存着跟他一样被抛弃的孩子们。
可那些孩子生存能力太差,警惕性又不高,早在挺久之前,就一个个离开人间了。
早就只剩他一个人。
但他们本质还是一样的,都是被抛弃的,没人要的孤儿,可怜的爬虫。
他像是跟谁说似的,一边笑一边哭,极度冲突的表情,却在他的脸上无比违和。
泪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止不住的,进如泄闸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感受到自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又被老者轻轻安抚。“好孩子,你有家了。”
落日余晖下,那个曾经手上沾满鲜血的少年有了家,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们回家,现在回家。”
“家在哪?”
“那里……”
老者用那有些干瘦的手指,指了指战争边陲的小城,一座很普通的小城。
落日余晖下,能清晰的看到小城边缘那连绵不绝的雪山,那一栋栋倾斜着摇摇欲坠的楼。能清晰的看到小城的每一寸土,每一棵树,还有那星星点点的雪星,从天而落。
“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谢谢……”
老者能感受到手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我的孩子,谢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个家。”
……
对,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就是他的家。
他永远的家。
他一辈子无法忘怀的地方。
直到老者死去,他也从未离开。
他按照老者的遗嘱,将他火化,剩余的骨灰撒在大地上。
一定要在晚上,不然是会吓坏别人的。
把它撒在屋顶上,让他好好晒晒太阳,他想地府应该是个很冷的地方,这么冷的地方,也应该有些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