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错,”泠羽道,“没有人能在污言秽语面前做到心如止水,你肯定会难过,会暴躁,会想反击。如果你闷不做声,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巾,为玥兮拭去泪水,“况且冥兽之身的心神,本就容易失控。两年前的天円比试,你也曾看过我失控的样子。沅寨主他也只是尽责保护檀仙寨的弟子,要愧疚,也应当是那些恶语伤人的东西愧疚。如果不是他们逼得你无法自控,沅寨主也不会为保护他们而丧命。”
“……所以、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之前在檀仙寨她与众弟子发生冲突,昏倒之后竟从冥域醒来,失去了一小段记忆,问泠羽,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两个钟头前她要去檀仙寨,泠羽竟也不情愿放她走,玥兮原先以为他只是粘人,现在才知,他只是不想让她面对这一切的真相。
一旦知道,就会像蓦然撕开血淋淋的伤疤,让她沦入悲痛绝望。
但此等事情终究不会永远瞒下去。
泠羽不知如何开口,陷入沉默。
玥兮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你们都这么说,都这么安慰我。但事实就是,我确实亲手伤了沅爷爷。我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完全诿过于人。该自责的,我还是会自责。”
泠羽正要说话,玥兮堵住他的嘴,说道:“当然了,我不会再让自己就这么绝望下去的。毕竟我不能辜负沅爷爷对我的信任。你说是不是?”
泠羽愣了一瞬,她的反应有点在他意料之外。他神情渐渐柔和下来,“是。”
他牵起她的手,“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之前他就意料到玥兮从檀仙寨回来定会心情变差,是以,他早就在大殿准备好了精美之物,就为能让她开心一点。
玥兮和他一同走向大殿,门向两侧缓缓移开。殿内昏暗,中央摆放一物,漫溢着纯粹又璀璨的荧光。此时分明是白昼,但一踏进此处,就仿佛跨入了漫天星海。
琉璃箜篌。
泠羽拉着她走近,“我记得你以前看它第一眼就非常喜欢,我就重新做了一个。”
玥兮回想起来了,之前天尊寿宴时,这种箜篌本来当做天帝寿礼,即便她再怎么觉得漂亮,她也不敢有所意图。后来她就把这事忘了,忘到九霄云外,却没想泠羽竟还记挂在心。
他说道:“你坐我旁边,我来给你弹首曲子。”
玥兮被拉到箜篌旁边,坐下时,她奇道:“我以前怎么不记得你会弹箜篌?”
闻言,泠羽耳边染上一丝赧红,“我以前不会,但是我……我最近学了,练成一首,给你听听。”
说着他也坐了下来,看着箜篌,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有点紧张。半晌后,他抬袖,开始撩拨琴弦。
空灵曼妙之音如淙淙细水般从他拨过的每一根琴弦缓缓流淌而出,贯穿整个大殿,也流进她心里。泠羽的修长的双手在弦面上舞动,可能是紧张的缘故,动作虽流畅却有一点僵硬与局促,不过这无伤大雅。玥兮撑着下巴,看看箜篌,又看看身旁这个人,心底竟奇迹地被冲刷掉了少许忧悒。
整首长长的曲子下来,没有弹错一个音,对于初学之人而言,已是非常难得。
弹毕,几丝余音仍在荡漾,几息过后方完全止歇。
泠羽收回两手,端正坐好。玥兮心里早已准备好了夸赞他的言辞,正要开口评价,殿中却倏然传来几声不和谐的声响。
然后下一刻发生了让二人料想不到的事。
“轰隆——”
只见刹那间,殿顶崩塌,巨石共灵光其炸,直直坠落!
玥兮猛地一惊,还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身体就被一只手猛地一推,把她整个人推出了殿外。
玥兮踉跄了几下,后方轰塌之声逐渐消减,她回过头,看到的是大殿门已被塌陷下来的巨石全盘堵住。
“泠羽?!”
她跑回去,门口已经被巨石堵死,饶是她再如何用法力试图移开,也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为什么殿顶会突然崩塌!
“泠羽,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没有回应。
似乎有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响动,马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二三十个天兵天将一齐赶来,“陛下?”
玥兮忙吩咐他们上前搜救,在此期间,她望向四周,除这大殿突然崩塌以外,其他殿堂都并无事故发生。
很明显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回过神,那些天兵们笨拙地尝试挪动那些巨石,即便几人协力也毫无进展。玥兮沉思片刻,抽出木剑,对那些天兵说:“算了,你们先闪开,让我来试试。”
利用檀仙木剑,冲击这些巨石,不知是否可以将它们击碎。
玥兮双手持剑,略后退一步,正准备拔腿冲出,殿中却在这时突然响起异动。
“嘭——!!!”
她猛然刹住脚步。紧随而之的是迎面刮来的一阵凛冽冷风,堵在大门前的巨石瞬息之间炸飞成无数细小的碎石,四射开来。
天兵们被这强大的灵气波流给撞得仰面向后摔倒,闷哼声连连,各自回过神时,殿门口的巨石已经全然消失,只有的大大小小的石沫,散落满地。
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殿内缓缓走出。
他走得极慢,除“咚,咚,咚”的脚步声外,还有一阵拖地声。
再次看清人影后,就发现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两个。
只见泠羽从阴影中走出来,手头还拎着一人。他单手攥着那人的衣襟,冷漠暴力地给拖了出来。
他每走一步,手中的那人就在地上摩擦一点距离。可能是方才受巨石冲击的缘故,泠羽的衣服有几处破损,从中暴露出被碎石划出的血痕,但未酿成大伤。但他手里拖着的那人情形就不太乐观了。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黝黑,此刻却鼻青脸肿,鼻血还在哗哗直流,不像是被巨石撞伤,反而更像是被泠羽抓到殿里给揍的。
走出殿门,泠羽把人甩了出去,少年在地上连翻滚了三跟头,几个天兵见状,立马前来将他一左一右牢牢扣押。
见少年死命挣扎,泠羽冷声开口:“别让他动。”
其中一个天兵上前,朝少年头部砸了一拳。
他被打得晕头转向,嘴里还在冲泠羽破口大骂:“你有本事就直接杀死我!!!”
一听这人的声音,玥兮心登时凉了半截。
前不久她还在凡间的一家酒楼里偷听到五个人齐聚一阁的议论声,纵使没有见到那五人的容貌,但他们的声音,玥兮记得清清楚楚。
她绝不会听错。
这个人,就是夏令闻!
她也不会记混淆,五个人当中,也是这个夏令闻最期待立马将泠羽剿灭。没想到他这年纪轻轻竟这么冲动,这个时候就整一出殿堂轰炸,彻底惹怒泠羽,那他定然会死得非常难看。
泠羽朝他走近,在其头前停下。
而后,他猛地抬脚踹了夏令闻一脸,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在这个时候作乱?!”
夏令闻又被踹得鼻血乱飞。
他喘了几口气,镇静下来,呸了一声,满面讥讽,“我就是有这个胆子。大不了你马上杀了我,反正只要能让你难堪,我就是死,也死得其所!”
一旁扣押他的小天兵不忍卒听:“你到底对陛下有什么心头之恨,敢公然行乱??”
“心头之恨?”夏令闻重复了一遍,放声大笑,“那还不得问问你们的天帝陛下做了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早该会想到这种后果!!”
玥兮冷冷道:“废话真多,你倒是直接说啊?”
夏令闻转头面向泠羽,恶狠狠瞪视,啐道:“你简直枉为人伦。先天帝是你父亲,你怎么敢忍心下死手?池翡娘娘即便不是你生母,但也温柔知善,到头来你竟也把她活活逼死!你配做人吗?!为登天帝之位,你就这么不择手段吗!!”
越说到后面,嗓音越大,甚至逐渐转成咆哮,玥兮闻言心头大惊,敢情这夏令闻是为了先天帝先天后来的?
他说完这些话,天兵们都愣住了。泠羽则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怎么不解释?
玥兮上前一步,对夏令闻道:“泠羽他哪是为登帝位才这样做的?你难道就不知道,先天帝和池翡娘娘以前都干过什么……”
“我不管!!”夏令闻打断她,“先帝先后对他做过什么,我才不关心!!我只知道,先帝先后早在先前就是四海艳羡的神仙眷侣,他们扶危济困锄强扶弱,德厚功高,天下之人有目共睹!他们那么好,他们……”
说着,他声音突然弱了下去,竟流出了眼泪,“他们二人也是我,我的救命恩人啊……”
原来,夏令闻在凡间从出生起便被亲父亲母抛弃,只因他是一个丑陋的畸形儿。无人愿意扶养,他也因此从小就过上沿街乞讨、四海流浪的漂泊生活。不少人对他的长相产生偏见,夏令闻也没少被群殴打骂。吃不上饭,喝不了水,瘸腿断手这事在他身上已是习以为常。
他恨不得一死了之。直到有一日,他在某个城镇的街边讨饭时,遇到了一对貌若天仙的佳侣。男子面如冠玉,女子霞姿月韵,气质皆是不凡,当真教人见之忘俗。那二人见夏令闻可怜,给了他一点膳食和钱财,顺道用神力使他变成正常人的容貌,并传授他一点仙法,用以自保。
在二人眼里看起来举手之劳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对夏令闻而言,却是大恩大德,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他终于可以不用因为畸形的脸倍受歧视打骂,终于可以奋起反击,终于可以不用露宿街头,终于不用和野狗抢食物,也终于可以同等劳作,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
夏令闻问二人名讳,并称来日定当报恩。他们只是笑着摇摇头,飘然而去。
自此那对佳侣便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但他以将他们视作神祇,一直记挂在心,问遍四海,足足五年后才知,那二人竟是天国当今天帝与天后。
夏令闻因此下决心,准备去天国当打杂,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有机会见到天帝天后,以来还恩。
但恩还没报成,就传来了前所未有的噩耗。
天国兴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血流成河,那“犯上作乱”之人,名唤泠羽。天国易主,帝后二人被泠羽残忍逼死,连带先帝侍臣也一个都不放过,死无全尸。
夏令闻深恶痛嫉。先帝先后对他而言,就是照进他生命里的两束光,被掐灭了,他的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势必报此血海深仇的狼子野心,阴暗地在“罪魁祸首”泠羽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爬行,只为有朝一日能待机而发,逼他对先帝先后承受过的苦楚,加倍偿还。
“先帝就算于你而言有过错,但他至少是你的骨肉至亲,没有养育之恩也有生育之恩!你为什么就这么冷血歹毒,一点退路都不给?!你还是人吗?!!”
旁边一个小天兵怒道:“退路?那炎煌族覆灭时,符津可有给他们一点退路?是,先帝确实于很多人有救命之恩,但难道这就可以因为做了一点善事就通通抵消吗?”
夏令闻:“闭嘴!你们这群叛徒,都只不过是被这个泠羽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已。赤腐大法时限一过,等你们恢复神志,你们才知道,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仇敌!”
他一说出这话,天兵们个个都面露惊疑。
特别是听到某四个字眼时,泠羽的脸现出短暂的煞白。
一天兵显然不相信这疯子的鬼话,踢了他一脚,“空口无凭,你少挑拨离间!我们有没有神志,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夏令闻“呸”地吐出一口血,冷哼,“你们当然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毕竟在猪圈里的猪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当做盘中餐。”
“你……”
“我劝你们赶紧清醒吧,眼前的这个天帝,才是真正罪大恶极。”
夏令闻将头慢慢转向泠羽,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盯着上方,“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恨死了你?”
说着,他咧开一个笑容,“因为别人认为,有太多无辜惨死的人,都是你杀的。”
他慢悠悠地续道:“调阙间弟子贺冲汲,他的父母,还有陶椿族半数的族人,以及被你处死的神君的家眷亲友们,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都死得很惨!特别惨!”
泠羽的眉眼间终于染上一丝惊诧,似乎才第一次听到那些人的死讯。
“这多亏了你平日里杀人如麻,给天下所有人烙下了一个暴君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