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兮持续一个钟头才勉强把泠羽这个粘人精推到他自己的寝殿睡觉，自己也回玉薰殿，把这几日的疲倦经过一觉给补回来。

次日辰时，玥兮一醒来就发现寝殿里多了一个人。

泠羽坐在她床榻边，手里拿着一本折子，专心致志地看着……其实并不专心。他很快感知到玥兮已经睁眼，马上把折子扔到一边，对她露出笑容：“醒了。”

玥兮有点无语，“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三更。”

“……”玥兮扶额，“你不睡觉的吗？难道三更起你一直坐在这里？”

泠羽“嗯”了声，“怕你突然走，只有在你旁边我才放心。”

玥兮突然觉得泠羽这状态像是恨不得把她捆在他身上他才不会胡闹。

泠羽附身凑近，把躺在床上的玥兮扶了起来。

她哭笑不得，“我起个床不需要人来扶吧！”

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她是什么残疾人士，不过这里除了她和泠羽外并没有其他人。

泠羽道：“我喜欢。”

玥兮叹：“你够了你。”

这时，地面突然传来轻微的震颤。虽然幅度不大，却教人无端生起异样的不安，玥兮向四周望了望，“……什么动静？”

又震了一下，这次不只是地面，四壁也被波及地轻轻颤了一颤。

玥兮毫不犹豫，翻身下床，跑到殿门前，一把将门从两侧弹开。

泠羽也紧随其后。玥兮见外边景象并无任何变化，但心里那几分忌惮反而越发强烈。

“来人。”泠羽淡声唤道，立马有一个小天兵小碎步赶来，双膝伏地：“陛下。”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泠羽面无表情。

小天兵低着头，有些局促地回道：“属下适才也感受到了震颤，据说……是从天星台那边传来的异动。”

天星台，太巽真人执掌星象之处。玥兮不顾其他，拔腿便朝那个方向跑去。

她早就听说主仙界和次仙界还会缓慢靠近，最终一方吞并且取代另一方。不会……这么快就来临吧？

泠羽紧紧跟在玥兮身后，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火急火燎地奔向天星台。

太巽真人似乎意料到他们会来，不紧不慢地走来。玥兮与他相互浅施一礼，她首先说道：“听天兵说方才天国震颤自天星台传来。长老可否告诉我，是哪颗星突发异变？”

太巽真人道：“姑娘既然问出此话，想必心里早有答案。”

他缓慢地转了个身，抬手指向天空中的某一处，“自然是曲神星与天恨星。”

果然。

只见这两颗星悬在遥远的天边，各自忽明忽灭，如一把颤动的烛火，距离比上一次玥兮夜观星象时更加相近。

方才地面的那一震动，恐怕就是曲神星与天恨星再度向对方加速靠近而涌出的灵波。玥兮问道：“那主仙界现在如何？”

太巽真人道：“仙界无恙，但也肯定会感受到异样的震颤。数个月前，你父亲通过一人之力暂且隔绝两界，可此类状态终将不会维持很久。恕老夫直言，按照如今曲神星与千恨星的趋势，不久之后，主次仙界恐会再生一场吞并之战。”

玥兮脑中嗡嗡作响，怔神片刻之后，转身就走。

泠羽在身后拉住她，“去哪？”

玥兮答：“檀仙寨。”

“别走，”他握得更紧，“求你。”

她将手搭在泠羽攥着她衣袖的那只手上，往外一拨，“我不是走，我只是去看看。”

见他仍不松手，玥兮多说了一句：“看完我就回来，我真的不会走的。听话！”

泠羽那双漆黑的瞳眸还在紧紧注视她，玥兮用力抽离开，大步走远，走了六七步时，回过头，远远朝他喊道：“我马上回来！”

*

半个钟头过后，抵达檀仙寨。

从上方俯瞰过去，寨子已经完全不像原先的那副模样。很多地方，散落着烧毁的家什和农具，铁器被烧得扭曲变形，陶器碎成无数片，凌乱地堆叠一处。

寨子中央的饭堂，先前最属热闹，如今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柱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顶。旁边一口老井早已干涸，井壁上布满烟熏的痕迹。

玥兮步入大门前，突然驻足。

原先在这个地方，她以赤狼之身前来檀仙寨，与寨中所有同门弟子们发生冲突，对峙。

她本以为又会马上有一群人来前来驱逐，但现在看情况，好像并不会，因为这里根本就……没人。

荒芜，死寂，眼前的檀仙寨，甚至可以说成断井残垣。

微风一吹，把周边杂草和茅草燃烧过后的灰烬的气息吹向玥兮身边，也吹来了姜疏云那道不冷不热的声音：

“你来了。”

她回头，姜疏云走近，没等玥兮开口就说：“你的小红马我已经帮你看顾好了，它就在你睡房旁边，你可以去看看。”

玥兮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她往寨中央的方向走去，姜疏云也在一旁跟随。走了一小段，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便是一片寂静。

玥兮问道：“阿婆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点伤，现在在静心养伤。”

“什么伤？是主次仙界那场大战留下的吗？”

“嗯。”

“那沅爷爷怎么样？”

问出这一句话时，玥兮观察到姜疏云的身形似乎僵了僵，脚步也放慢了一些，不过马上恢复了正常。

姜疏云回道：“沅爷爷在学堂里。”

玥兮点了点头，目光淡淡地扫向周围两侧的茅草屋，轻声道：“这里都没人了啊。”

“……嗯。”

随后两人一言不发地在小路上走着。玥兮的睡房坐落在学堂北面两个茅草屋的后方，从这里走过去，定会经过大学堂。

“既然经过这里了，我就先来看看沅爷爷吧。”玥兮说着，上前去开学堂大门。

姜疏云突然朝她伸手，像是想要制止她，但犹豫片刻后，把手缩了回去。

门打开，堂内非常干净，与室外看过去的残败狼藉，倒是大相径庭。

所有坐垫和小书案都摆放地整整齐齐，一如当年弟子们幼时向沅寨主听学时的模样。

只不过里面空无一人。玥兮环视一圈，最后面向门外的姜疏云，“你不是说沅爷爷在这里吗？”

姜疏云沉默片刻，走了进来，为她指道：“他在那里。”

玥兮循着她的手指望去。众小书案前方摆放着一张大书案，那是以前沅爷爷说书时专门用的。而这张大书案上，放着的不是书卷典籍，不是笔墨纸砚，而是一副灵碑。

灵位？

玥兮捂住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她挪开手再看了一遍，还真是灵碑。

她苦笑一声。原来方才姜疏云说的“沅爷爷在大学堂”，不是他这个人在这里，而是他的灵位在这里。

不过，怎么又是灵位……之前她去缥缈屿，首先看到的是爹爹的灵位。这次来檀仙寨，看到的却是沅爷爷的灵位。

失神良久，她不自主地向前迈开一步，一步一步，走到沅寨主灵碑前。然后跪坐了下来。

姜疏云也走到她旁边，同她一起在灵位前跪坐。

“黛玥兮，你本来不是疑惑，沅爷爷为什么要把檀仙木剑传给你吗。”

静默几瞬，姜疏云率先打破沉默。

见玥兮一脸僵硬木然，她道：“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现在就把之前我遇到的事情，统统给你看一遍。”

话音落，姜疏云掣出两指，玄色光随手中脉络冲向玥兮额间。

玥兮顿时头痛欲裂，受不住呜咽几声，抱着脑袋，狠狠揉捏，疼得都要翻滚到地上，与此同时，几场陌生的画面像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掠而过。

她看见自己举着冰锥，刺向一个男弟子，沅爷爷突然冲过来，挡在他身前，硬生生被冰锥穿膛而过。

然后她的脸就变成了黛窈。黛窈说了对沅爷爷大不敬的话，还让他们慢慢等死，却不曾想到最后一语成谶。

玥兮疲惫地喘着气，迷迷糊糊听见姜疏云的声音传来：“那日沅爷爷被你刺中，并没有直接毙命。他用最后一口气，跟我们说了一些话。其中两句是关于你的。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他知道你是因为赤狼之身，容易失控才不得已出手伤人。

“但我们那时都在想，为什么你不能控制住自己？如果你能沉稳一点，说不定沅爷爷就不会因为你的失控而死。

“当时我们都恨死你了。恨不能立马冲到冥域，剿灭你。你刚来的时候还说过寨子会发生不好的事，我们还以为，你在诅咒我们。

“但是到后来，主次仙界大战，檀仙寨真的陷于火海，同辈弟子们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才知道你当初说的话并非作假。

“如果当时不是我们一直对你抱有成见，不对你破口痛骂恶言相向乱传谣言，逼得你彻底不能自控，说不定一切都可以扭转。沅爷爷可能不会丧命，檀仙寨可能也不会是如今这副萧条的模样。

“所以到头来，一切都成败局时，我冷静些想，我们才是大错特错。

“黛玥兮，我代檀仙寨所有弟子，向你道歉。”

“……”

玥兮将脸埋在臂弯里。双手胡乱地挠着头发，口不能言。

姜疏云深呼吸一口气，镇了镇心神，继续说道：

“沅爷爷说的第二句关于你的话，就是那把檀仙木剑。

“当时你重伤沅爷爷，突然变脸，不仅加重他的伤口，还说出侮辱人的大不敬的话。

“他知道黛玥兮绝不会对自己敬爱的长辈恶语伤人，我们都还以为你疯魔了，可是只有沅爷爷，他相信这个人，其实不是你。

“他也知道等你清醒过来，知道这一切后，你一定会自责悔恨。

“所以沅爷爷就命我将木剑赠予你，这一切都是他相信你的铁证。

“沅爷爷也永远都不会责怪你。”

说完这句，姜疏云起了身，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黛玥兮，爷爷既然将檀仙木剑给予你，就好生用它，切莫辜负沅爷爷对你的信任，也不要永远陷入自责。用它来保护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她拉开门，门口这时传进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囡？”

玥兮回头，却见阿婆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慢步走了进来。她恍觉阿婆的身形仿佛又矮小了一点。第一次玥兮觉得阿婆突然老了不少时，是在她母亲死后的一年，阿婆头发白了一半。第二次她觉得阿婆突然老了下去，就是现在。

檀仙寨在主次仙界大战彻底覆灭，阿婆原以为玥兮也在大战时丧命，一夜之间头发全白。

但现在她看到自己的亲孙女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再也抑制不住，走着跑着到她面前一把搂住，简直高兴地要哭出来。

“阿婆。”玥兮把眼泪逼了回去，说道：“我会去天街上找来治疗腿伤的良药，阿婆就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事交给我。”

“腿伤根本不碍事，反正我也一把老骨头了！我只要小囡平安无事，否则我也活不了！”

玥兮笑道：“阿婆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会平平安安的，为了阿婆活下去。”

祖孙二人持续谈了一两个时辰，玥兮又去看了看小红马。小红马看上去已然适应了檀仙寨的环境，看样子倒很是清闲，在这安静之处养伤，玥兮相信它很快便会完全好转。之后玥兮再与阿婆道别，自己先行回了天国。

一路上，她踩着云地走路，软绵绵的，整个人却又沉甸甸的。

玥兮回到玉薰殿，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角，把自己的脑袋抵在墙面上，做面壁思过状。

然后轻轻地撞了一下。

过了几秒，她又撞了一下，比方才更用力了一点。然后又是一下。

每撞一次墙，力度都比前一次更重，速度也比之前更快。额头中间渐渐出现了红印。

大概已经撞了十下，玥兮卯足了劲，准备再撞第十一下。这时，身体突然被身后的人揽住，阻止住了她的冲动。

泠羽抱着她，温柔的嗓音在耳旁响起：“好了。”

被他搂住的一瞬间，玥兮终于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