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兮心胆俱寒，又抬眸一望，却见一直默不作声的泠羽也状态不对劲。

泠羽似乎刚才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抬起手捂住半边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后，他又突然暴怒一般，猛地揪住夏令闻的后衣襟，将他整个人往殿里拖去。

“杀死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泠羽你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哈哈哈啊啊啊——”

夏令闻在被攥走的路上还在持续咆哮，听得直教人毛骨悚然，直到大殿门完全关上，才戛然而止。

玥兮跑过去，“泠羽！”

立马上来两个天兵挡住她的去路，“小姐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玥兮无语地瞥了这两天兵一眼。这时候，殿里传出来数声冗长的凄厉尖锐的惨叫，划破天空。

那惨叫瘆人至极，一声一声声，断断续续，惊心动魄，光是听两声就能给人烙下十足的阴影。夏令闻像是坠入了什么炼魂地狱，每一声都令人不忍卒听，无法想象他在里面受的是何种酷刑。

持续了半刻钟，叫声猝然消失。

殿门一直紧闭，泠羽也迟迟没有出来。几个天兵面面相觑，似乎没人敢动，场面陷入诡异的寂静。

其中一个天兵鼓起勇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殿门开出一条缝。而后他又打开一点，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这天兵走了出来，到玥兮面前，拱手道：“陛下请小姐先去玉薰殿休息，傍晚戌时他会来找您。”

玥兮沉默良久，望了殿门一眼，收回视线后点了点头，径自离去。

戌时中，冷月高悬，玉薰殿中点了烛火，暖意融融。

玥兮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无意间瞥见妆奁镜倒映出来的殿外的一抹银白衣角时，她才突然回神，叫道：“站住！”

她匆匆跑出殿外，逮住了那银白色身影。

玥兮走到泠羽面前。他已经换了一身新衣物，想必是杀完夏令闻后，又沾满一身血，才回去清理，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

她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明明是你让我在玉薰殿等你的。可刚才你走什么？”

适才她瞥见他的身影在玉薰殿门口一晃而过，当她喊出“站住”的时候，他也是背对着她，仿佛如果不被她叫住，他就会调头走远。

泠羽像是不敢看她的样子，目光有些不安地游移，嘴动了动，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玥兮不解，“为什么道歉？”

他欲言又止，缓慢地垂眸将视线移到她脸上，斟酌很久后才说：“本来……我只是想给你弹一首曲子，却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泠羽低下头，又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没想到下一刻，他的身体突然被两只手臂环住。

玥兮埋在他怀里，说道：“没有，我不在意。”

泠羽僵硬的身体稍稍和缓下来，像是小心翼翼的，“……真的吗？”

“真的。你弹得很好很棒，我很高兴。”

他似乎放下隐忧，放松了一点，反手搂住她，“那就好。”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玥兮开口道：“泠羽，我有话对你说。”

“我在听。”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之前我一直以为，滥杀无辜的是你，擅自给我陶椿族人神力的也是你。我误会你了，对不……”

泠羽突然捂住她的嘴，“别跟我说对不起。我确实关押了陶椿族人，也流放了那些奸臣的家眷。他们无辜，但我确实有让他们蒙受苦楚。”

只不过他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全都被夏令闻借机残害了而已。

玥兮道：“可主要还是夏令闻使出的下作残虐的手段。他害你声名狼藉，你就应该拎着他在众人面前让他亲口承认真相，还你应有的清白。所以我觉得，你刚才不应该马上杀死他。”

泠羽一直微咬着唇，咬得泛起了白，“……我忍不住。”

这个回答在她意料之中。玥兮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过问题不大。所有人都已经把你当做暴君，就算夏令闻不死，他说不说真相，也应该……不会有人愿意相信你了。”

泠羽垂眸，“那你相信我吗？”

玥兮答：“我相信你。”

他又把她拥紧，“那就已经够了。”

玥兮有点透不过气，勉强探出了一个头，不忘说道：“你最近一定、一定要千万留心执掌天国壬部的司徒恒神君，还有庚部的谷尧神君。夏令闻还只是一个开始，说不定后面……”

“嗯，我会的。”

“那我们也要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遇到什么困难，经历过什么事情，一定不能压在心里，都要告诉对方，好吗。”

当初泠羽没有向她敞开他的全部，她也并不深入，导致很多矛盾，很多误会，都没有当场及时解释清楚，错过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不是因为不够信任，而是那段时间，经历太多变故，玥兮心绪紊乱了很长时日，无心顾及其他。

而泠羽的过往，又太过沉痛，他无法放下仇恨，却也不愿想起，只能彻底将它在记忆里填埋。

一旦再提及，就如同撕开血淋淋的咒枷，必将承受锥心之痛。是以很多变故，他并非不愿说，而是根本无法说出口。

“好。”泠羽毫不犹豫地应下。

这时候，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玥兮和他双双松开对方，见到白驹匆匆赶来，“兄长，黛小姐，原来你们在这里。”

泠羽不冷不热道：“你来做什么。”

白驹道：“我听见大殿的方向有响动，没想到……你们没有受伤吧？”

玥兮：“我没有，但泠羽受了些皮外伤。”

泠羽：“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白驹有些被噎住了。玥兮暗中拽了拽泠羽的袖子，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惊，急忙抽回，可泠羽抓得实在太紧，她只好作罢，任由他光明正大地牵着自己。

白驹犹豫地笑了笑，“看来伤得并不重，那我就放心了。”

泠羽脸上渐起不耐之色，“既然没有别的话要说，你可以走了。”

说完，他就拉着玥兮往玉薰殿里走去，白驹在后面叫道：“我有别的话要说！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泠羽脚步微微一顿。玥兮转过身问：“什么事？”

白驹神色复杂，“兄长，您的生辰快到了。届时天国会举办一场寿宴，需邀天国上下各大神族仙官前来赴……”

“不必，”泠羽打断他，“这种虚浮有形式的东西，不值得宣扬操办。玥兮我们走。”

这回答在白驹意料之中，但他还是追了过来，“兄长且慢，就算兄长不愿意，可这天尊寿宴本就是天国数千年流传仪式，每一任君主在位，寿宴都需按规制操办，每年一小办，五年一大办。况且兄长是新任君王，第一次生辰，不可不精心筹办……兄长就当为了自己，图个舒适愉悦，如何？”

泠羽不置可否，皱眉闭上眼睛，看似有点烦躁。

玥兮把视线从他脸上收回，转头面向白驹，微笑道：“既然寿宴是祖上传承的，那就没有推卸的道理。我会帮助侍从为泠羽布置好寿宴，你尽管放心。”

这次轮到泠羽看向她了。

白驹笑道：“寿宴自然都由侍从布置，黛小姐不如和我一起为仙家发请帖？”

玥兮道：“如此甚好。”

“那，兄长和小姐早些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白驹渐行渐远，泠羽也拉着玥兮回玉薰殿。关上门，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泠羽低声道：“主次仙界最近不太平，天国近段时日，实在不宜操办寿宴。”

“我知道。”

玥兮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又说：“但是没办法。”

这些时日她就已经意识到，泠羽他即便是天国至尊，很多事情依旧无法控制。当一切都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只能硬着头皮将计就计。

她道：“明日我会准备请帖，该邀请的人我会邀请，至于某些人，我心里有数。不必想太多，如果届时遇到什么难事，我们……我们一起跨过去就是了。”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玥兮连自己都对自己说的话变得不自信。她一直在故作坚定，实则心中并无把握。就像不曾料到今天大殿会突然爆炸一样，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后面几天，她也未可知……但同时也已经不敢想象了。

冰凉的手突然被握住，泠羽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搓，逐渐有了一点热意。

“好，那就一起跨。”他说。

玥兮仓促地别过视线，轻抬指尖将一旁的一盏烛火熄灭，“休息吧。”

泠羽望向她，“那我，我今晚可以留在你这里么？”

玥兮闻言一愣。在她印象里，泠羽要是想陪在她身边，不管她同不同意都会使劲凑上来。今天他的状态怎么有点……卑微？

她打消这些想法，一骨碌滚到塌上，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并憋出两个字：

“随你。”

须臾过后，灯火通明的玉薰殿内烛光全部熄灭，昏黑下来，彻底沉浸在了夜色之中。

*

在那批天尊寿宴的邀请名册里，鹭洲主是玥兮第一想到的人。

毕竟曾当过泠羽师父，即便时日不长，但至少会存在一点师徒情谊。翌日一早她便起来准备整理前往鹭云洲，在此之前她先绕到大殿前望了望，已经全部恢复如初，还有几个小侍从来来往往，清理布置，仿佛昨日殿堂轰塌一事根本没发生过。她稍稍放了一点心，往天梯方向走去。

从天国下来到鹭云洲莫约需半个钟头，玥兮还没看见鹭云洲一角，就已经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或者说，听见几人慌忙的呼叫。

“盈霜！你见过这个东西？它为什么会在天上飞？！”

说话的是盈霜的一位师姐，她一剑挥出，想把那东西斩断，可它生命力顽强得很，伤口自动愈合，又朝众人扑来，盈霜急忙大喊：“这太狙蛇吐出来的飞鱼怕水！师兄师姐，你们快先逃跑找水源，不要强撑了！”

忽见远处有一熟悉的人影瞬息而至，盈霜惊叫：“玥兮别过来！这里太危险了，先逃再说——”

天上的两三只丑鱼飞来窜去，速度极快，时不时突然撞倒一个鹭云洲弟子，痛得闷哼不断。玥兮和盈霜一同跑去扶起那弟子，合力施加保护障，无奈没撑多久就渐觉吃力，玥兮咬牙道：“这次先界调阙间的鱼为什么会飞到主仙界？！”

盈霜喘吁吁：“这很奇怪……爹！”

远处一青白身影御剑而至，虽略显匆忙却不失沉稳，正是鹭洲主。他在乱窜的飞鱼中伏身定住，扬掌向天一抛，虹光四起，一成型的巨大镇妖塔圈在丑鱼四方，越束越紧，那两三只鱼在狭小有限的空间内疯狂乱撞，呼呼作响，也无法逃出，鹭洲主趁机双掌一合，镇妖塔瞬间缩小成一茶盏大小，嘈杂呼啸终于归于平定。

盈霜长长松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鹭洲主稳步走来。“看得出来，这是调阙间以血哺蛇而生的飞鱼。但是最近调阙间并未有异动，想必是次仙界飞来的。”

一弟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这鱼杀也杀不死，还好有师父的镇妖塔，不然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鱼确实凶悍，”鹭洲主将法器收回袖中，“即便是镇妖塔……唯恐也会有心无力。”

如果不仔细看，就难发现鹭洲主额头冒出来的细细的汗。

“敢问师父何意？”

“目前只收三只，已有些费力。此鱼繁衍不绝，以后只会更多，届时就算有镇妖塔，单凭我一人之力，恐怕不能完全收压。”

其他在场的弟子闻言说道：“那我们近日来加强修练，就不信打不过它！”

鹭洲主淡然点头，转过身来，笑道：“玥兮？你好久没来鹭云洲了，没想到一来就见到我们这里一片狼藉，让你见笑了。”

玥兮正从沉思的心绪中剥回，她忙摇头道：“不会，不会的……”

盈霜抢先抱住她的胳膊，说道：“正好，来了就一起坐下说话。不过玥兮你怎么突然来鹭云洲了，是有什么事想和我们说吗？”

玥兮张了张口，突然有点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