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跟他那几个猎友运气不错，打来了不少野味。农庄里有专门的厨师给他们处理这些新鲜的动物。他们的就餐地点在农场主的后院里。一张长桌子由几个雇工搬到宽阔的地带，铺上洁白干净的桌布，贵族老爷夫人们陆续入席。鲜花和烤肉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

用过午餐后，玛丽安娜对养母说，她想到牛棚里亲眼看人家挤奶。

“那里多不卫生，宝贝。”

“不，我就要去，爸爸妈妈陪我一起去嘛。”

“这孩子！”夫妇俩面面相觑，不晓得她为什么喜欢到下人脏兮兮的房屋里玩。

玛丽安娜一左一右拉着他们的手，谈起了她上午的所见所闻，极力强调她遇到的那个小朋友多么卡哇伊，多么聪明伶俐，又是多么可怜，以引起桑德雷利夫妇的注意。一旦他们动了恻隐之心，肯定会收养他的。

“玛丽，你还跟他握手了？他的衣服看起来干净吗？”安东尼奥问道。

现在工人们站在屋檐下聊着闲天，小孩们在嬉闹。他们的鼻涕拖得老长，上蹿下跳十分不安分。玛丽安娜一家引起他们极大的好奇心，却又不敢靠近。

“奇怪，迪亚哥到底在哪儿呢？”

得而复失的失望让小女孩有点泄气。就在这时，一群鼻涕小鬼身后出现一个端着小碗的黄发小孩，留着两绺甜甜圈刘海，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

“嗨…”玛丽安娜起初没有看到他，但他第一个认出了她。小Dio货跑起来太快了，唯恐再被陌生人逮到。这次玛丽安娜不再犹豫，迈开腿直接跟踪过去。

“亲爱的，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吉雅轻轻摇着扇子，闻了闻屋舍里的空气，不由得柳眉微蹙。

“你们快跟我来嘛。”

百般软磨硬泡之下，她和丈夫跟着养女来到一座低矮的小房子。这里甚至还不如刚才的连排房子。就连目中无人的安东尼奥见此情景，都摇了摇头。

“真是底层的悲哀。”

桑德雷利夫妇叫他过来，询问他的名字、父母还有生活情况。可怜迪亚哥还没吃几口饭，又得放下饭碗。他暗地里打量过他们，确定他们大概是什么身份。这次他终于有点相信玛丽安娜的话了。其实根本不需要多问什么，真相就摆在那里。就是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生活在条件简陋的茅舍之中，倍受冷落与白眼。就是这双小手，每天捏着抹布擦这擦那、清洁马槽，含辛茹苦什么活都干过。

玛丽安娜记得原作迪亚哥直到12岁还是做杂活的马童，天天和马同吃同睡，那种环境什么人受得了。当然，他惊人的意志力和野心也是残酷的生活所练就的。

此时，当被问到了关于他父母的问题，小孩不吭声了。

玛丽安娜赶紧揪了揪养父的衣袖，趴在他耳边小声耳语。吉雅太太不忍心看下去，掏出绣花手帕轻轻擦拭眼角。于是安东尼奥叫来农场主，当面质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议员安东尼奥顿时摆出一副官腔，扬言一定要主持公道。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做一件亲民的好事，很容易获得平民的好感，更有利于他在下议院站稳脚跟。

他指了指迪亚哥，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说：“先生，你给我把这孩子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

“老爷，我真没有苛待他啊，当初他们娘儿俩无家可归，还是我收留他们的。”这个男人心虚地解释。他那小眼神不自信得，仿佛变相承认了自己的恶行。玛丽安娜趁机来到迪亚哥身边，低声交谈了一番。

农场主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往日对下人不屑一顾的嘴脸也荡然无存。对方是贵族出身，他不敢有所怠慢；于是他低声下气挤出笑脸，询问客人出了什么事，中午饭菜合不合口味，还是哪里招待不周？那些平时沉默寡言的劳工们也丢下劳作像蚂蚁一样围拢上来，事不关己地凑热闹。

“这样看来，这孩子住在这儿至少七八年了。这种房子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难道你从未差人修缮过吗？”桑德雷利先生字斟句酌地问道。

吉雅太太说道：“是的，这孩子的母亲当年才刚刚分娩完，你却不给他们安排好一点的住所。后来她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会不会也和这儿的条件有关呢？”

“不是这样的，太太！她原来一直活得好好的，只不过…谁让她福薄命浅呢！”

迪亚哥听到这话顿时双眼含泪，攥紧拳头，不由得上前一步。玛丽安娜赶紧按住他的肩膀，静观其变。

“一派胡言。你让一个可怜的孩子住在这种地方，没有监护人，没有火柴，甚至没有像样的衣服…而你，却住着宽敞舒适的房间，还觉得理所应当。”

那家伙假惺惺地擦了擦眼睛，摊开手心：“老爷、太太，这不能全怪我呀！因为我们本来空间有限，没有多余的屋子了。我看这孩子也可怜，难道让他睡大街去吗？说实话，我一个农场为这么多人分配房子，还替他们解决了伙食、热水方面的问题，本身已经承担很多开销了。”农场主振振有词地解释道。这家伙反倒一个劲替自己诉苦，不断唉声叹气表示自己多么不容易。

“吃饭的钱是我用工资交的，餐具和咖啡也是。”迪亚哥插了一句话。

“臭小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忘本的话！”农场主威吓地挥了挥拳头。

“你每周挣多少？”玛丽安娜轻声问。

“5先令，有时候他折合成土豆或别的东西付给我。”

她啧了一声。乖乖，这个东家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都这个年代了，居然有人将妇女儿童安置在这种脏乱差的茅草屋里？”此话一出，四下鸦雀无声。吃瓜的雇工们议论纷纷，笑嘻嘻地看东家吃瘪。

“你过来，”安东尼奥对迪亚哥招招手，“我要你亲自跟我说说，无需害怕，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虐待过你。”

小孩咬着薄薄的嘴唇，难以想象这个上流阶级的人竟会关心这等事。玛丽安娜扯扯他的衣服，不断给予他鼓励的眼神。

“这个人，经常要我妈妈起早贪黑地干活…后来妈妈烫坏了手，没钱看医生，就…他看我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待我更加不客气了。我现在起早贪黑地干活，稍有不称心就打我。”

“啊，迪亚哥，他是怎样惩罚你的？”

他沉默良久，坚决、自尊地摇了摇头。

回忆起那些痛苦的往事，他真的不愿意说出口。光是这一段悲剧，足以让人触目惊心了。

“啊？会有这种事？”吉雅太太本性容易动情，她不禁咬着手帕，美丽的双眼微微泛红，为了防止弄花妆，她忍着不掉眼泪，只是连连摇头。

玛丽安娜正等着养父做出最关键的决定，可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再也无法往前推进，就像留声机里循环的单调音乐。她有些怀疑了。这个人道貌岸然地批判着不公，却没有提出实质性帮助的意思。玛丽安娜陡然意识到：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是乐善好施的乔治·乔斯达爵士。

此时悲伤的气氛恰到好处，看热闹的人们变得义愤填膺，彼此议论着此人实在太可恶，恨不得将他绳之以法；他们好像忘记了他们平时也会犯或大或小的恶行，品味着欺侮弱者的不可告人的快感。

“你说谎！你明明好几次偷过面包，我处罚你是应当的。”农场主气得咬牙切齿，脸红脖子粗。他又指着围观人群一通骂：“还有你们这些牲畜！有什么好看的！再看今天甭想吃饭了！”

不论他怎样狡辩，事实都摆在那里。众人沉默了一会，犹如法庭审判一样等待议员的裁决。

“先生，你对待劳工的态度也并不妥当。”桑德雷利先生不痛不痒地说道。

“这，不骂他们，这些猪猡就会登鼻子上脸！”

凭安东尼奥的身份，实际上真没必要这人啰嗦什么。他微微打了个哈欠，眯着的眼睛显示出严肃的气派，也不乏游玩的疲惫。如今他已经达到自己“主持公道”的目的，再给这个孤儿一点补助，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谁料他的养女产生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惊人想法。

“这实在太让人生气了。妈妈，我们带他回家吧。”

“哦，玛丽安娜，你怎么一直牵着他的手啊？”吉雅太太小声提醒道。

玛丽安娜不管那么多，用手绢细细为他擦脸。原先，他的长相秀丽有灵气，像一幅油画；那双眼睛蓝蓝的没有一点杂质，就像两口新挖开的水井。就是不爱笑，结合他过去的经历，脸庞上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老成。

“宝贝，我们可以到福利院去找，那儿的孩子个个乖巧可爱。”桑德雷利先生终于觉察出她的小心思，抚摸几下她的脑袋。

“爸爸，我真的想要他做我弟弟，他其实是很不错的。”

夫妇俩很是为难。吉雅太太问他：“你毕竟是个官员，难道你要不管不问吗？”

“不是我心肠硬，这世上穷苦人多了去了，我总不能一一接济啊。”

待在这臭气熏天的环境里，令他们难以适应。这对衣物洁净、养尊处优的年轻夫妇感到有些别扭，对这个环境的寒酸窘迫大为惊奇，不晓得这儿的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对迪亚哥来说，却是习以为常。农场主倒是心里暗喜—毕竟可以省口粮。玛丽安娜焦急万分，她轻轻勾了勾后爸的衣袖，眼中透露出撒娇卖俏的表情。

“我在家好孤独啊，都没有小孩子陪我一起玩。”

“你可以让家教老师陪你一起玩啊。”吉雅太太轻飘飘插了一句话。

玛丽安娜顿时欲哭无泪：大姐，我在说要紧的事儿，你能不能不要帮倒忙？

“好吧，这孩子确实可怜。虽然我更喜欢年纪小一点的孩子，那样更容易亲人。在福利院不是有很多那样的小孩吗？不吵也不闹，多么省事。”安东尼奥对妻子说。

吉雅太太点头称是，玛丽安娜跺着小脚，把小脸往下一拉，嘴里嚷道：“不行不行，我就要他做我弟弟嘛。”

夫妇俩低声商量了一阵。毕竟安东尼奥刚刚还在帮迪亚哥打抱不平，却全忘了领养的事宜；现在大家都巴巴等着他这个清官大老爷如何善后呢。如果不再做点实际行动，岂不是打脸了吗？

“依我看，他年纪再小一点就好了，不如…”

安东尼奥束手无策，状似无所谓地说：“好吧，太太，我全看你的意思了。”

女孩趁机把迪亚哥推到养父母面前。他总算有点学聪明了，怯怯地开口道：“妈…妈。”

吉雅太太微笑道：“过来，好孩子。”

出于人道，他们打算带孤儿回家。虽然结果不算大快人心，但好歹接回了迪亚哥，她总算放了心。迪亚哥就这样成了桑德雷利夫妇名义上的养子，不过还是保留了自己的姓氏。

现在，桑德雷利夫妇只担心一件事。

“这孩子讲不讲卫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