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郁景悲痛离开神界,带着从古神冢九死一生带出的轮回之术。
那残帛上的字古中见新,内含深奥,极其诡异又似乎行之有奇效,他办不到,也不敢,却以之与大魔王的死气交换了白梦清尚在人世的消息。
他去魔界寻人,因曾在人界习过仙术后又在特殊条件下修复过元神而体质异常,无意暴露,从而遭诸魔追杀至万魔地,寡不敌众,不幸丧命。
当她意外发现他时,人已身死,只来得及保下他的神魂。
岁月蹉跎,世事流转。
如何才能形容那时的心情?他随她到了虚空,从此停留。
她改了名字,止渊。
止渊止渊……沉渊何止。
虚空的主人。
郁景看到了虚空中央宏伟庞大的虚空城,除了没有海,同羽城别无二致。是她将羽城搬进来了吗?不是,羽城确确实实没了,有的,是虚空之城。
止渊说自己也本该不存在的。
可世界之大又何其之小,何谓虚实,何谓真假?
凌驾于世规之上,她走遍天下,历尽天下事,她无拘无束,无所不能。
她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好像,只有那座空城。
……
-
时过境迁,往昔已逝,是当初人,不似当初。
郁景不接那颗混元珠,“如今……挺好的。”
止渊看了看他,又看看指尖上的混元珠,将珠子收入手心,五指收合,好像握住了,可珠子散发的光芒却从她手中透出来。
她放下手,珠子从手穿透而过,停在原处,悬停于空中。好似珠子从一开始就不是由她的手托举的。
手肘抵在了桌边,其实托举手肘的也并不是桌子。
“阿景,你常劝我放下过去,可过去并非全都是痛苦与不堪,你忘记了,你将好的坏的什么都放下了,可过去不是只你一人经历,有人记着,有人替你小心珍藏。”
止渊倒没想到自己也有厚着脸皮用这样的话劝人的一天。
“阿景,过去的事,你不提,她不提,难道就没有发生过了么?以前你为我……的事操心,什么时候你也为自己、为她活一次?”
郁景神色有了变化,不大敢看止渊。
视线转到混元珠上,渐渐又心不在焉,面前辉光灼灼,而浮现在视野中的却是虚幻的画面。
历历往事抹去积尘,触之情怯,忆之久违。
“你想想,她陪伴在你身边,多久了?”
视野中光照模糊,周遭沉暗下来,对面浮现另一位女子的身影,好像就站在前方不远处静静地、温和地看着他。
“好久了。”隔着辉光,他定定望着对面。
“青枫……”
-
堕神,他是堕神吗?堕落而潦倒,没地方可去。
大概没哪个神比他落魄,拖着副残弱的躯体逃离伤心地,几乎精疲力竭,仅存的神力都使不出来。
以疲惫的身躯承受过凡间来自无知小儿向叫花子扔来的石子,承受过奢华妇人让下人丢来的臭馊的馒头,承受过沿途拦路劫匪的粗鄙恶语……
此刻,在一片陌生的山林,面对前方青面獠牙的恶兽,他又将承受最原始的来自自然的死亡。
他是在躲避暴徒的追杀时情急之下逃进了这里,岂料甩了一波,来另一波。
对面的家伙身形巨大,相貌凶悍,两眼冒光,喉间滚动着低哑声浪,露出的积垢的獠牙滴着黏液,前爪扒地作欲扑的架势。
他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饿,但它此刻一定想吃掉他。
他想,凡间畜生若吃了神会怎么样呢,说不定功效奇佳一朝化形,当然也可能仅仅是饱餐一顿。
他用随地捡的一根粗树枝一面借四周树木躲避一面试图反击,同恶兽零零散散地周旋了几个回合,也不能说是足以应付。
恶兽判断不出这似凡又不似凡的人实力强弱,起初在试探,对到嘴的猎物死缠烂打紧追不放。更棘手的是,这兽接近妖,会点灵术妖法。
他已身心俱疲,凭的是本能在保命,要不了多久,他真的能被野兽的牙口拆解得粉碎,一点点到那脏蛮的肚子里去。
在这种野物没几只的荒林中能遇上这般灵畜也是够了,想来是他命该绝。
也罢,她走了,他也独活不成。
累了,打不动了,干脆直接原地坐了下来,手中破损的树枝都有些拿不住。
恶兽盯了他好久,从那边朝他迈开步,并不远,冲上来咬断他脖子只需一瞬间。
他坐在地上目视前方,沉沉地呼吸着,手握不紧,松手将那抵御的树枝丢掉了。
“想不到,我郁景有一天会命丧于此。”
全身力气也只够他有力无气地说两句临终话,以及回忆起一个人的模样,落下辛酸的泪,泪糊了眼前危险却糊不了她的样子。
“阿清,等我……”
他赴死一般闭上了眼睛,听见恶兽咆哮着扑来,快速逼近。原来死亡来临之时他可以这般平静。
来吧。
结束吧……
他迎面死亡,然而却没能等到。
紧接着他就听到前方骨肉冲撞的闷响,同时伴有恶兽的痛鸣,近在咫尺的死亡猛地停滞。他睁眼,模糊中恶兽的影子不见了,面前出现了一道纤细的、淡淡的紫色身影,身影面对他蹲下来。
难道是阿清来找他了吗?
他心猛跳,眨眨眼睛收回眼眶中泪水,视野渐渐清晰,而那紫色却没变得明艳。
“喂,”女子,但是另一个声音,“既不怕死,哭什么?”
亦不是脑海中的熟悉面孔。
阿清没来找他。
一旁被打伤的恶兽还能动,牙口中含的是自己的血,挣扎着起身后嗷嗷地逃走了。
郁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更像是叹息。
也许是劫后余生重拾的力气支撑他站起来,动作很慢,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声不吭地往旁边走。
“喂,你在失望?”女子跟上他,语中听不出有怒气,“是没死成失望,还是见到我失望?”
落魄男子沉默了会儿才说话:“谢姑娘救我一命,无以为报,剩烂命一条,姑娘不拿去便放我走罢。”
这话着实无赖,但由他平淡地说出来又变了味道。
“嘿,怪了,”女子颇来兴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郁景抹掉脸上的余泪继续走,女子继续跟着。
“你要去哪?识路么?”女子问。
“不知道,不识。”他道。
“你是什么人?……凡人?”
“废人一个。姑娘别跟了,我于你而言无任何价值。”这么说着,他脚下依旧很慢,看不出不耐烦的意思。
女子好奇地挑了下眉,问道:“你知我需要什么价值?”
他目光不变,说:“你是修者,实力不弱,我个废人能给你什么?”
“看得出我实力?”女子有点意外,“你也懂修行?”
“不懂。”
“不懂,想学吗?”
“想学你教我?”
“我教你啊。”
“你是无事可做么?”
“对啊。”
“……不想。”
“为何不想?”
“姑娘,”他停了下来,他介意的主要是女子身上的浅紫色衣裙,色浅了但还是接近的,扭头去看女子时尽量忽略那紫衣,“你到底想如何?”
细看女子眉目清秀、温婉随和,极不似脑海中人那般孤冷傲岸。
女子笑了笑,未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叫我姑娘,我岁数可大了。”
郁景想笑,跟神比年纪么?
女子续道:“我光修仙就有上百年了。”
郁景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命长的神,而至今却也只是活了个零头。命好长啊,给他真是浪费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婆婆?”
在神界,长得看似年龄相仿但真实年纪差得远的多的是,他不是没叫过。因着实力胜过辈分,不出意外实力强又长得嫩的往往岁数极大(因为越强越能保持年轻,活得越久嘛),曾经就有不认识的白发老者喊过他爷爷。所以当年的阿清受人眼红不是没有道理。
“还没人敢这么叫我。”
女子生气了一下,又大方含笑道,“你既无处可去,便跟我走吧。我名字叫青枫,我教你修仙,你拜我为师,就叫我师父。为师会对你好的,不让你受欺负。”
怎么着,也像当年阿清对他说过的话:我罩着你,谁也欺负不得……
阴差阳错的,他成了别人白捡的便宜徒弟,他也捡了个便宜师父。
师父说他根骨奇佳,是修行的好料子,徒弟没揭穿,她当真看懂他根骨了么?
青枫带郁景上了百灵峰,百灵峰上是个修仙大宗,那儿的人仙风道骨,懂灵技仙术,被凡人称为仙人。百灵峰为首五座席,青枫为三席,除她外每席座下弟子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弟子座下又有弟子,组成大宗族,在修仙一派中炙手可热。
这年首席对三席明令要求,一月内再招不到弟子便辞她席位!
郁景听说后无语,所以果真是为收徒弟而收徒弟?
于是在月末,难得下山走走的青枫三席真碰着运气,携一即收即走的弟子上了峰,一个是真一个,且废柴柴的,丹田空虚,修为即零。连个普通修者都找不到了吗找个凡人?看来运气多不了一点……
宗内其他人不知该笑她蠢还是笑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