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逐渐模糊,太阳穴隐隐作痛,门外突然出现的脚步声才让千任四散的魂魄聚集起来。
“你打了我还敢回来?”男人咒骂的声音传来。
透过昏暗的光,千任似乎清晰地看见了他丑恶的脸。
他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捡起手边的玻璃杯,一咬牙扔出去,重重砸在男人脚下。
玻璃四散而裂,泛着光的玻璃碴子炸了一地。
“滚!”千任怒吼。
男人却依旧站在门口。
“我看你是疯了吧?”他也摔了手机的东西,支离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
男人冲进屋里,搬起凳子就想往千任身上砸,恍惚间,似乎有酒精的味道四处飘散。
他喝了酒?
千任眸光一闪,刹那间用手抓住男人的小臂,一使劲将人扔出门外,紧接着“砰”的一声,他将木门摔伤,又紧紧用后背贴上。
男人可能真的会杀了他!
千任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背后的木门还在一下又一下的震动,似乎下一刻就会碎裂成两半。
他紧紧闭着眼,恨耳朵不能封闭而只能被迫听见那些侮辱与谩骂。
先前想好的说辞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没用的,说什么都没用!他终于意识到有些劣到根上的人是叫不醒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
气息都被阻塞在嗓子眼,说不上来的难受,千任一句话都没说,生生等到门外的动静消散,他才疲软地任由身体滑坐在地。
月色被乌云遮住,整片天空彻底陷入黑暗,或许这一天是上天安排,注定不会顺利的一天——即使龚肆约已经在努力救他了……
无药可救。
分针不知道跑了几圈,千任始终木讷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球失焦,视野中大片的模糊。
直到一阵清风徐徐吹过,他才意识到自己该起来了。
捡起地上的东西,将他们分门别类地放好,千任又抬眼看了看连主机都碎成两半的电脑,睫毛耷拉着叹了口气。
那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爸爸大概摔得痛快又解气吧——身边的人永远能用尖刀精准地刺穿你的心脏。
千任把始终紧紧攥在手中的乔治放在桌上又缓缓蹲下,捡起电脑的残骸,把他们用报纸包着扔进了垃圾桶,剩余比较大的部分则移到墙边躺尸。
一切做完,他便反常地喘不动气,倚靠在窗台边,漫无目的地望着,渐渐地,连不远处的招牌也看不清了……
想哭,泪水在眼眶打转,最终又被生生憋回去。
命不好,但千任不想认命……
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像一点星光挤出漆黑的夜空,千任看着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
视线聚在他身上,千任下意识地打开窗喊了他的名字。
“龚肆约!”
声音不大,却足以在死寂的夜色中唤起过路人的注意。
更何况,这位路人对他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千任扫视一眼桌子,带上乔治爬上窗台,一只腿跨出了窗户,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跟了出去。
他家的楼层不高,离地面几米的距离,千任轻而易举地“飞”身而下。
龚肆约一脸茫然与惊愕地看着他,千任却在靠近他后始终是笑着的。
是独属于他的磁场,千任唯一的心之所向。
“你从哪冒出来的?”龚肆约尚在难以置信的漩涡中,抬头望了望居民楼,又把千任整个人扫视一遍,指了指他手中的乔治,“还拿着呢?”
千任有些尴尬地晃了晃布偶,“看到你一激动就飞下来了,这玩意不想放在家里,会被我爸大卸八块。”
“身手挺好。”龚肆约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后忍不住笑了。
其实从家里翻出来的决定根本没过脑子,单纯想要逃离,本能地逃离……
“谈崩了?”他又问。
千任:“……”
他的情绪难道真的写在脸上?为什么总会被龚肆约一眼看穿,这个问题他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千任低头沉默良久,长卷的睫毛始终向下垂着。
龚肆约带着气息逼近,又用手在他肩上摩挲。
“放平心态。”他叹了口气,“你爸那样的,估计也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我总是不甘心……”千任抬眸望着他,眼睛里带着泪光。
龚肆约说得对,如果是几句话的问题,那他和他爸甚至是整个家之间也不至于到如今这种无药可救的地步。
他意识到得还是晚了,耗费了太多精力到头来也一无所获。
提了口气,又呼出去,千任觉得放松下来不少。
龚肆约扫了眼手机,“那你今晚怎么办?”
“凉拌。”千任打趣道。
“去我家?”龚肆约试探道。
千任没立刻答应,想来这几天都在龚肆约家待着,总觉得还是不太方便。
“你要去哪?”他犹豫着开口。
“医院。”龚肆约牵强地提着嘴角。
“我能和你一起吗?”千任向前走了一步。
“你不想睡觉?”龚肆约问。
千任坚决道:“睡不着。”
龚肆约愣了几秒,又仿佛是在思考。千任又后悔了,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
但这顾虑似乎多余了。
“走吧,一起。”龚肆约先一步转身。
千任忙不迭跟上,莫名地轻松。
但他能感知到龚肆约周围的气场和分别前不同,带着压抑与惆怅。
千任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毕竟提到了医院,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知道龚肆约要去探望的人是谁,只知道每一次他从医院里出来总是丧着脸的——他被砸伤的那次是,这一次依旧是。
“一会儿我要在医院待挺长时间,你怎么办?”龚肆约突然开口,第一句声音竟然卡在喉咙里没发出来。
咳嗽两声后他又憔悴着把话重复了一遍。
千任说:“我在外面等。”
他不怕等,以前他一个人待着,再无聊也不想回家,现在有龚肆约,他更不会觉得茫然无措。
看着龚肆约沉吟着点头,他放心下来。
深更半夜的医院里人烟稀少,龚肆约直奔住院区,千任跟着他跑上跑下,这才人生第一次地看尽了坞城医院的全貌。
以前生病是怎么过的呢?
忘了,又或者从来没有过记忆。
龚肆约走得急,没顾上和他多说两句,冲进住院楼顶层最头上的一间病房。
门没关,门内医生护士正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千任没进去,识相地等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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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稳定些了,但还是要密切关注。”医生转身看着龚肆约。
“知道了,谢谢。”他淡淡道。
记不清医生是什么时候走的了,他爬在病床上时,身边只有一个护士在换药。
晚上收到医院通知,妈妈的病情又恶化了,大概和那次他在医院和父亲大打出手有些关系。
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倚靠着病床睡着了,寂静的病房里似乎只有龚肆约一人的气息。
命运弄人,最终都是一抔黄土罢了。
半夜,母亲醒来一次,她额头冒了些汗,几撮刘海微湿,垂在眼前。
龚肆约弓着背与她对视。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尚且哑着。
“我能不来吗?”龚肆约勉强扬着嘴角,到那副样子似乎比哭还难看,“医生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
“还死不了。”她说。
龚肆约一瞬间被堵得说不出来话,母子一场,两人关系算不上多好,平平淡淡。
他还记得小时候,父母二人其实是一样的尖酸刻薄,只不过混蛋老爹更加罪孽深重,才显得他那时不时发疯的妈算得上正常。
因为考了零分,两天没给他饭吃;为了一个气球在大街上拖着哭得声嘶力竭的他拳打架踢地带回家……
他和千任或许有几分相似——拥有黯淡的数十年。
但即使如此,这一刻,龚肆约心中却又有些酸涩——大概是因为那次火灾。
十年前的那场火灾,他也救了个人……
龚肆约摸了摸手臂上的烧伤,意味深长地笑着。
神思游离身外许久才被女人的话音拽回魂。
“你快走吧。”她捋了下长发道,“别在这烦我。”
青丝变白发,女人没有了先前的锐利,这次见面,她倒显得多了几分憔悴,连上眼皮都软软第塌着。
“我都来了。”
“走走走!我一个人清净。”她摆摆手,“你妈没那么容易死了。”
龚肆约忍不住笑了,但面容很快恢复了沉寂。
但为什么一定要赶他走呢?一辈子别扭的关系永远都解释不清楚。
龚肆约想起来千任或许还在等他,于是告别了他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病房。
走廊一片漆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千任走了。直到身边一阵亮光刺入眼中,他才发现其实千任一直都在。
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赫然映入龚肆约眼帘。
“看什么呢?”
“没啥。”千任不动声色地提了口气,忙不迭把手机揣进兜里。
龚肆约的目光还在他脸上游离,那人没说什么,但千任却莫名地心虚,最终也还是不担重负把手机屏幕随意亮在他眼前。
“写小说……”
看到那人莞尔一笑,千任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被忽悠了。
“我就看你两眼你就全说了。”龚肆约揶揄他,“心理素质太差了吧。”
千任咧着嘴尬笑,心中暗骂自己的愚蠢。
“不过挺出乎意料啊。”龚肆约接着说。
“有吗?”
“有。”
写小说这件事要算起来,千任实际上已经写了很久了,但若不是因为电脑被砸了,他也不至于沦落到用手机码字的地步。
叹了口气,他把手机收了起来。
下一秒龚肆约也长叹一声,没再提小说的事情。
“去哪?”他问,“你定。”
说完,他抄着兜望向千任。
千任被他的目光灼得皮肤发痛,最终摇了摇头,“不知道,不想睡觉,也回不了家。”
他说的是他自己,无家可归。
龚肆约抬起小臂,在昏暗的灯光下的看了眼手表。
“一点多了。”
凌晨一点多了,再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但两人皆是毫无睡意。
“你的秘密基地能去吗?”千任揉了揉发酸发胀的眼睛。
“秘密基地?”龚肆约歪着头反问。
“就是那天喝酒的地方。”千任解释。
“奥,你管那叫秘密基地啊?”龚肆约眯着眼,“其实也不算秘密吧。”
“能去吗?”千任又问。
“走。”
这个点从医院出来,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漆黑,唯有月光柔柔洒下,映照着二人身后的影子。
去秘密基地是临时起兴,千任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去处了。
“你妈妈生病了吗?”缄默无言许久,千任没话找话。
龚肆约向他靠了靠,放低声音:“废话吗这不是?”
的确是废话,用来缓解尴尬的废话。龚肆约大概是心情不好,一言不发,千任找不到能说些什么,只好关心般地让他开口。
他现在需要一个能陪他说话的人……
“晚上刚把你送回家我就接到医院通知了,说我妈情况有些急。”他说着说着便低头叹息。
千任谛听着,心头越发的酸胀。
“那你怎么了?”龚肆约问。
“我……”千任心中徘徊着,“回家后才看到我爸把我房间都快给卸了。”
他自嘲般地弯了弯嘴角,一颗牙隐隐露出。
“电脑都被他摔成两半。”千任又平淡补充道。
释怀了,释怀到他已经能够平静地说出这些事——又或许只是习惯了。
他又笑了笑,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你爸也是个棘手的麻烦啊。”龚肆约发自肺腑地感叹,“挺惨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