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常喜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的时候,是在数日之后的庆功宴上。
这日,江沈两位将领带领部下彻底荡平塔尔城,边境战事已平,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依照军中惯例,胜仗之后必有一场庆功宴,晋王作为圣上钦点的抚远大将军,自然也会出席。
在场一众将领皆是起于卒伍,平日说话便颇有些口无遮拦,酒过三巡时更甚,“随着殿下打天下”的话都能说出口,遑论旁的大不敬的话。
每每闻之,陈续宗只笑笑,继续同他们推杯换盏,并不做纠正。
军中的酒大多烈得很,一场庆功宴结束,正是酒酣耳热之时,陈续宗听见有人附耳说了句:“殿下,下属想要为您献上一份礼物,不知您是否肯赏这个脸?”
说话这人是张副将,陈续宗挑眉看他一眼,给他送礼物的人一向不少,对方的意图属实不算难猜。
就在张副将以为这厢谋算落空了,突然听见他笑着应了声好。
入了营帐,果不其然,榻上坐着一名含羞带怯的女人,亦有几分姿色。
可他偏偏就在此时想起了那张倔强的脸,蓦地就不是什么滋味。
陈续宗霎时兴致全无,神情也颇有些古怪,朝身旁的张参将道了声不必,随即出了营帐,翻身上马。
夜间的山风凉得刺骨,骏马跑到山顶上时,他腹间的那股火也压得差不多了。
人在俯视大好河山的时候,总是会想下定决心征服些什么。
比如天下,陈续宗认为这是自己骨子里注定要征服的;也比如女人。
那个不知好歹,屡次三番拒绝自己的女人。
倒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人物,不愿便罢了,自己亦不是非她不可。更何况天底下的美人比比皆是,都比她温顺,比她可意,比她知趣识进退。他如今权势在握,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方才走入营帐前他便如是想。
可经了方才那一遭,他不得不清醒意识到,她的确不同于旁人。
倔强的眼,挺直的脊背,那是独一无二的她。
过去这些日子,诚如常喜所想,她的拒绝于他而言不啻于耻辱,而且还是伴随着疤痕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的耻辱。是以他曾下意识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如此也压抑住了内心的欲望。
可如今想来,当真可笑。
想他晋王位高权重,便连圣上都要因他手握重权而忌惮他几分。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她凭什么拒绝自己?
他又凭什么因她不愿而委屈自己?
眸底翻涌情绪逐渐归于平静,此时的他无比确定,他想要她,不管用什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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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喜候了许久,才见主子从山上策马而下,连忙从身旁侍从手中接过鹤氅,走到主子身旁。
这打眼一瞧,让他心下暗惊。
上山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主子神情怎变得如此之快。气定神闲不说,还显出满脸的势在必得。
许是回京夺权罢,常喜心想,而且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
兀自思索之际,听见他冷不丁问了句:“回京需要几日?”
常喜连忙恭敬回答:“慢则十五日,快则十日。”
“吩咐下去,明日启程回京,不得耽搁片刻。”
常喜心下古怪,愣怔了半晌,主子昨日不是还说在此地休整三日再回京么。
听见那指敲桌案的声音由慢变快,逐渐不耐,常喜蓦地回过神来,连忙应下。
十日之后,班师回朝,京城几乎万人空巷,百姓皆夹道恭迎王师凯旋。
宫中,圣上亦在等着为晋王接风洗尘,不过由于久病的缘故,耷拉着眼,精神气并不太好,听见宫人通传的声音方缓缓睁开双眼。
来人大步流星地步入殿内,掩盖不住近些日子的春风得意。如今晋王势头正盛,而宰相却被侄子牵累,深陷卖官鬻爵的舆论风波,已是难掩式微之态。
做权臣便要做到晋王这般孤身寡人的地步才好,皇帝心内感叹。既无父母,也无子嗣,本身就没有软肋的人,行事自是百无禁忌。宰相却不然,投鼠忌器,到头来反被晋王将了一军。
京中权贵向来墙头草似的,眼下想要巴结晋王的不在少数,这些皇帝都知道。
趋利避害,毕竟也是人之常情。
可皇帝难免不担心,有一日的自己也会沦落到宰相这般结局,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一方。
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他开门见山:“说罢,你要向朕讨什么赏?”
陈续宗道:“此番征战董李二位将军功劳卓著,还望圣上论功行赏,予以加封。”
董李二人皆晋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皇帝打心眼里不愿意为他们加封行赏,却也明白自己不得不如此为之。他止了低头啜茶的动作,定定地望着他,随后道了声好。
这一打量,让皇帝目光一顿。视线在他的额角上停留许久,随即缓缓开了口,似是关怀:“你额角这道伤疤是怎么回事?”
“谢圣上关心,”陈续宗微顿,面不改色地回答,“不过是臣前些日子在马场驯马时,不慎被一匹烈马踢着了。”
闻言,皇帝嘴角不免抽了抽。什么样的烈马会正正好踢到那处。
沉默半晌,他道:“前些日子波斯国才进贡了些上好的祛疤膏,朕待会让曹平拿一些给你。”
他垂眼啜了口茶,又补充了句:“毕竟你如今正是气得志满,让旁人瞧见了,终归不甚好看。”
皇帝自然不信他的话,也不知晓这伤疤从何而来,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晋王本人并不愿意提及此事。既如此,他自然不介意顺着这个伤疤来恶心晋王,如此也好帮自己出一口恶气。
陈续宗听得出皇帝话语间的机锋,并不介意,从容不迫地谢了恩,随即行礼退下,大步出了金銮殿。
待他走后,皇帝倚坐在龙椅上,难掩疲态。
“二皇子的婚事已交由礼部去办了?”
曹平连忙点头应是。
皇帝点点头:“还是得让孔家那丫头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才好,莫要寒了太后的心。”
“奴才省得。”
皇帝沉默许久,蓦地吩咐:“近来流传的那首童谣,你唱给朕听听。”
曹平猛地抬头,一时讷讷不敢言,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圣上,此首童谣也不知是哪个有心之人散布出来的,恐是会有污圣听啊。”
皇帝摆手道了声无妨,示意他说。
听他唱毕,皇帝喃喃:“……守边疆,万民仰。”
“万民仰……”他嘴边细细咀嚼着这三字,沉默许久,眸底难掩不甘,“朕是天子,他凭什么?”
他阖眼,呼了口浊气:“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朕姑且再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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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喜今日在外帮着主子应酬交际了一圈,到了晚间才回到王府。
从前不少老顽固上疏弹劾自家主子,只差没有指着他的脊梁骨痛骂,可如今宰相失势,这些人便只能觍着脸来攀附他。常喜若不借此机会对他们阴阳怪气地敲打几番,他还便真不姓常了。今儿个他走了这么一遭,当真是好不解气。
甫一进了书房,正欲同主子讲讲这些人的丑陋嘴脸,却见他站在书案后,手上拿着一本折子,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庞,让人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常喜心下好奇,抻长了脖子去望,看清那折子署名是江奉儒的那一刻,心下霎时警铃大作。
“如今翰林院由谁主管?”
常喜连忙收了眼神:“是齐道全齐大人。”
陈续宗淡声吩咐:“你去请他来本王这儿喝一盏茶。”
可怜齐大人到了王府时,双手颤抖得连茶盏都端不稳。
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难以不多想。方才来晋王府的路上,他诚惶诚恐,不停思索着自己有无做得罪晋王的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偏生来请他的那位常大人嘴严得透不出一丝风来,半个字也不往外透漏,让他很难不猜疑那厢的目的。
入了书房,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上首那人却迟迟不叫起,半晌才不紧不慢道:
“齐大人,翰林院的江奉儒可是你属下?”
齐道全直觉不妙,勉强镇定地应了声是。
陈续宗捏着折子的手一松,折子霎时掉落在桌案上,发出沉沉的一声闷响。
“这是他弹劾本王的折子,其中不乏些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的罪名,你不妨也看看。”
听到这句时,齐道全简直快要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哪敢当真上前去看。
冷不丁又听见那人问道:“这般的折子,他上了不止五道。齐大人,你以为如何?”
齐道全被他惊得出了一层冷汗,连忙伏地,斩钉截铁道:“殿下,这人自是信口胡诌罢!您心怀仁义,忠君体国,如今走在官道上,您随机拉过一人去问,上至迟暮老人,下至五尺孩童,无人不对您是溢美之词啊。”
陈续宗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若是忠言逆耳,本王听听倒也罢了;可若是信口胡诌,便合该有些惩罚,以儆效尤才是。否则长此以往,人人皆可颠倒黑白,让他人蒙受不白之冤,官场风气可如何是好?”
齐道全官服下的双腿仍在打颤,话也说得磕巴:“殿下此言甚是……断不可姑息养奸,让这般人混淆视听……下官治下不严,亦有罪过。”
陈续宗冷眼瞥过他颤栗的身子,却是摆摆手,表现得极为宽容大度:“罢了,本王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你若能将功补过,本王亦不会追究你的失察之责。”
齐道全瞬间就从晋王话语间捕捉到了丝缕希望,连忙表明忠心,只差没有对天发誓:“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严加管教下属,绝不再让殿下烦心!”
俯视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官吏,陈续宗沉默半晌,屈指点了点面前的折子,淡声道:“倒也不必拘泥于此,你可明白?”
齐道全愣了片刻,抬头瞥了眼书案上的折子,霎时心领神会。他混迹官场多年,话已至此,又怎能不明白晋王此间深意,忙正色道:
“下官明白。”
陈续宗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方才在晋王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甫一踏出晋王府,霎时就感到神清气爽。
见送自己出府的常喜转身欲走,齐道全连忙拉过他的衣袖,讪笑一声:“常大人,殿下的意思……我还有一处不太明白,想向您讨教一番。”
常喜顿下脚步,示意他说。
齐道全环顾了圈周围,压低声音:“殿下方才言下之意,不光让我去追究那折子的问题,还示意我去寻江奉儒旁的错处。”
“不过,个中分寸,我实在不好把握啊。”
他这话说得恳切,是因为他当真不太理解晋王的意思,又怕自己揣测错了方向,索性问个明白。毕竟罪名有轻有重,本就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常喜点点头,亦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说道:“往那处送便是。”
说完这话,抬手遥遥一指,齐道全便顺着那方向望了过去。
那儿是诏狱,文武百官皆闻风丧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