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枯瘦的枝桠挡住了逐渐西沉的红日,树干上被虫蛀空的树洞内阴森森的,年仅六岁的顾灵均缩成一团,身上轻薄的夏衫难以抵御黄昏时的冷意。
他与卢浩楠等玩伴在附近捉迷藏,在此处待了两个时辰也没人找到他,悉昙寺后方这荒废的院落寂静无人,只听得高处传来几声粗噶的鸦鸣。
“楚声,别闹了,快和娘亲回家。”顾夫人的声音在空旷荒凉的院落内突兀响起,她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焦急。
“娘,你怎么在这里?”顾灵均抬了抬发麻的腿脚,从树洞里跳下来,稳稳站在地面上。
他一路小跑到母亲面前,欲像平时那般抱住顾夫人的手臂撒娇,不料手指却从顾夫人身上径直穿了过去。
顾灵均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顾夫人缓缓摇头,以袖拭泪,面露悲戚:“楚声,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死了!?”顾灵均从床上惊坐而起,“我怎么死的?”
独孤昼清越悦耳的声音响起:“做噩梦了?”
顾灵均挠了挠睡乱的头发,长舒一口气:“哎……我梦到我娘说我死了。”
独孤昼抱臂站在床边:“放心,就算我出事了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这是什么话?不许乱说。”顾灵均起身,双手捧住独孤昼俊美无俦的脸庞,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是了,独孤昼自从离开悉昙寺荒院,每日都要顾灵均嘴对嘴给他渡一口阳气,否则可能会魂飞魄散。
顾灵均也从初次的羞涩到如今的轻车熟路,对这件古怪的事情很是习惯了。独孤昼的唇瓣薄而软,双唇相接的刹那,顾灵均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虽然他也是个人见人夸的俊俏少年,但以独孤昼出众到不似人的长相而言,谁占谁便宜还真不好说。
二人闲话几句便起身下楼,用完早饭便将客房退了。顾灵均背起行囊,一大早赶到附近的当铺将原先的行头换了盘缠,小心翼翼地藏进皂靴。
独孤昼忍俊不禁:“我看你是属松鼠的。”
“不。”顾灵均正色道,“人家是属猴的,你是属什么的?”
独孤昼思忖片刻才道:“蛇。”
“蛇与猴是六合,想不到我们这么有缘分!”顾灵均连连点头,“那妙德和尚这么厉害?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个法号。”
“……这法号我听来耳熟。”独孤昼语气迟疑,“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哎呀,想不起来就暂时别想了。”顾灵均见不得他因失忆困惑苦恼,即刻撇开话头,“还不如想想今天要在何处投宿。”
“先前当铺的伙计说再走一日就是碧螺山,山脚有猎户居住,花一点银钱就可以留宿的,只是不知道地方好不好找……”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日,大多数时候是顾灵均主动引话头,独孤昼来回答,赶路也不算无聊。
从日在中天走到日落西斜,顾灵均望着眼前的碧螺山,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把汗。
碧螺山虽占地不广,峰顶处却高耸入云,因形似螺蛳而得名,加之草木丰茂,四季常青,便雅称“碧螺”。
此山乃是临江府与浔阳府的分界,翻过这座山便是浔阳地界,也正是香山居士曾经的贬所,千年前一个月白风清的秋夜,他在江心的小舟上挥毫写下《琵琶行》。
顾灵均左顾右盼,举目四望,也未见到山脚下有当铺伙计所说的猎户人家,只有一片荒无人烟的景象。
“那人不会在诓我吧?”他小声嘀咕。
“未必,也许他不是说这边的山脚。”独孤昼判断道。
“所以猎户家可能在另一边?”
“现在若要回头路途遥远,不如趁早进山,在低处绕着寻一寻。哪怕是夜间你也无需害怕,我定会护你周全。”
独孤昼从顾灵均身后走出,主动接过行囊,将弓箭背在背上,顾灵均如释重负地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心说同样十八岁,也不知为何他体力这么好。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山,独孤昼拿着一根木棍在前开道,撇开过于茂盛挡住去路的草植,顾灵均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山路难行,地上不仅长满不知名的各种野草,还有锐利而不规则的石块,若是脚下一个不稳摔着,恐怕要见红。
饶是独孤昼已将路径清过,几乎未有山行经验的顾灵均时不时还会被野植枝条上的尖刺刮到衣袍,还好他早就当了那身金贵脆弱的真丝外衫,否则定会损失惨重,心疼不已。
“前面有蛇,注意看清地方再下脚。”独孤昼淡然提醒。
“哪里有蛇?”
顾灵均低头细看,一无所获,独孤昼见状用木棍远远指了那翘着头、盘在枯叶堆里的五步蛇,蛇身上布满与落叶颜色、形状极其相似的花纹,不定睛察看难以发现。
“这谁看得到啊?你眼力真好,若不是你在,我恐怕小命不保了。”顾灵均一阵后怕,只觉背脊发凉,“这荒郊野岭又无医无药……”
“别怕。”独孤昼出言安抚,走在前头的他突然脚步一顿,停下来低头观察什么。
“怎么停了?”
顾灵均连忙追上凑过去瞧,只见独孤昼正在注视着一只被捕兽夹钳住后腿的麂子,狰狞伤口周围的草叶被淋漓的鲜血浸透,已然呈现出黑红色泽。
这倒霉野物的身躯没有一丝呼吸起伏,还散发着熏人的腐败之气,显然是死去多时了。
“有古怪。”独孤昼用木棍顶端轻轻戳了戳麂子的鼻头,“按理来说猎户每日都会检查自己布置的陷阱,这猎物到死都没人收走。”
顾灵均被冲天的臭味熏到捂着鼻子:“难不成是忘记陷阱在此处了?”
“这捕兽夹乃是铁制,于猎户而言十分珍贵,怎会轻易遗忘?想必是出事了。”
独孤昼向来平静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他正在蹙眉思索,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草叶被撇开的声响,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处,戒备发问:“谁在那边?”
他即刻取出一支白羽箭搭在灵宝弓的弓弦之上,对准来人方向。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从茂盛的草叶间孤零零走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绣花细密的红色虎头帽,双眼呆滞无神,嘴唇紧闭,对着二人不停摇头。
顾灵均松了一口气,拽了拽独孤昼的手臂:“不过是个小孩,你将他吓到了吧?”
那孩子被弓箭指着也不知畏惧,他维持着呆愣的神情,缓步后退躲回草叶之后,就此消失不见。
独孤昼并未将抽出的羽箭放回背后的箭囊,而是拿在手中,戒备地走向孩童消失的方位。
他招呼顾灵均:“跟上去看看。”
顾灵均点头称是,紧紧跟在独孤昼身后。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暮色四合之际,老树层层叠叠的枝叶笼罩在上空,林中已是一片黑暗。
他边走边掏出火折子,从行囊里翻出缠好油布的火把点燃,嘟囔道:“你怎么能在黑暗里视物?我不点火就是两眼一抹黑。”
“我本就不是人,自然也不依赖双目视物。”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本事了!”
正在二人说话之际,独孤昼又停下了脚步,他头也不回地对顾灵均说:“你听到了吗?”
顾灵均屏息凝神,仔细去听,才道:“……前方似乎有呼救声?”
不远处传来间歇的呼救声,听声音似是一位壮年男子,浑厚有力。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声音来处,顾灵均用火把一照,便见到个彪形大汉跌坐在极大的坑洞里。
这坑洞大而深,内部泥土湿滑,也无石头或他物可以垫脚,以至男子无法自救,洞边丛生的杂草似乎在他不慎跌落时被压塌了。
那大汉见得救有望,双眼迸发出希冀的神采,大声道:“鄙人姓刘,乃是这碧螺山的猎户,今日为寻孩儿不慎跌进洞中,还请二位公子帮帮我!”
顾灵均与独孤昼对视一眼,后者将弓箭背回背后,与顾灵均一人一只手将刘猎户从洞中拽出。
刘猎户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二人拱手称谢:“多谢二位出手相助,现今天色已晚,如若不弃,可以到我家歇脚,不要你们的银钱。”
顾灵均注意到他右手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绷带,忍不住关切发问:“刘大哥,你这是怎么伤的?”
刘猎户相貌憨厚老实,他即刻如实答道:“被蛇咬伤,敷了点草药。”
“我家就在山脚下,你们跟我来。”
二人跟着刘猎户走了一柱香功夫,总算走到了刘猎户的家里。独孤昼料想不错,他家的确在山脚,只不过不是他们上山的那边山脚。
刘猎户的住所是木头搭建而成,一间大屋靠着一间小屋,小屋堆放柴垛、杂物等,大屋进门是一个用木棍架在炭火上的铁锅,周围放着三个板凳与一个木几。
木几上是一支染血的箭头,铁面血迹斑驳,已然干涸而显出红褐色。其中一个板凳上放着一顶绣花细密的虎头帽,与二人先前看到的那个古怪孩童头上的一模一样。
顾灵均拿起虎头帽仔细瞧了一眼,又随手放在木几上:“刘大哥,你说你是因为寻子才掉入坑洞,你家孩子是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们一家三口人本来和和美美,没成想一次我让老婆去镇上采买,她竟然与镇上的牛屠户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独孤昼放下行囊,将弓箭置于身侧,低头用手擦净最后一个板凳上积压的灰尘,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后安然坐下。
刘猎户在烛火下面露气愤,随后发出一声叹息:“事情败露后,我不过打了她一顿,叫她与对方断了往来,没成想她竟然离家出走了!”
“我又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去找她,结果我的好儿子怪我把他娘打跑了,也趁我出门的功夫赌气跑了。”他懊悔道,“我寻了他一天,也没见到他人。”
“对了,还没问二位恩公的名讳。”
顾灵均笑答,用手肘捅了一下身边的独孤昼:“在下陶阳顾灵均。”
独孤昼看了他一眼,随口回答:“洛阳萧朝光。”
“原来是顾公子、萧公子,想来二位还未用饭吧,我这锅里煮的是野猪崽的肉,鲜嫩可口。”刘猎户态度热情,用木勺搅拌着铁锅中炖煮的肉羹,空气的肉香味愈来愈浓郁。
顾灵均鼻尖微动,他今日只吃了一张又硬又干的粗粮饼子,一时闻到这样勾人的香味,忍不住暗自咽了咽口水。
还未等他开口,独孤昼便谢绝道:“多谢好意,只是我们未曾出过远门,今日吃了干粮饼,又觉干渴,饮水过多,现在实在吃不下。”
一方面是到嘴的鸭子飞了,一方面是不知独孤昼的用意,顾灵均惊讶地转头望向独孤昼,本想询问他为何,却在对上他森冷眼神的瞬间住了嘴。
他识趣地“哎哟”一声,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小腿:“多谢刘大哥,只是我走了一天路,现在就想休息。”
顾灵均捉住独孤昼的一只手往自己大腿上放:“阿朝,你回头给我揉揉……”
刘猎户见状,面露古怪,他很快恢复正常:“那恩公便先休息吧,只是不知明日二位可不可以多留一日,帮我寻一寻儿子?”
“可以。”独孤昼点头答应,便背上行囊和弓箭,带着挂在身上的顾灵均走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