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猎户家有两间房,一间大房是夫妻同住的,另一间小房是儿子住的,他见二人举止狎昵,便主动提出让他们住大房。
虽说是大房,其实也没多大,房内的木床并排睡上两个成年男子显得拥挤。独孤昼不愿挤到顾灵均,便缩手缩脚地躺着。
顾灵均见状只觉得好笑又心疼:“你靠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年轻人哪里会怕凉。”
他主动凑近,牵起独孤昼冰冷的双手,用口型问:“怎么了?”
独孤昼沉默不语,他抽出一只手,指向身后的弓箭,又点了点自己的右臂,随后在顾灵均掌心写下“假话”二字。
顾灵均骤然睁大双眼,他知道独孤昼不让他吃刘猎户准备的肉羹定然有缘由,只是不知刘猎户竟然在说谎。
独孤昼的意思是刘猎户的手臂不是毒蛇咬伤而是箭伤,还正是木几上的那支染血的箭头。
这山上除了刘猎户自己哪里还有使箭的第二个人?他没弓箭高的儿子不可能拉开寻常成年男子都难以拉开的猎弓。
顾灵均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他回想起独孤昼坐下之前擦板凳的动作,因为那个板凳上积着一层灰尘。
他自己倒没注意放虎头帽的板凳上有没有灰,就随便坐下了。只是刘猎户说老婆跑了儿子也跑了,今天出门找儿子,另外两个凳子上怎么可能会积灰?
还有陷阱里那只到死到烂也没有人来收的麂子……
这只能说明,“刘猎户”根本并非碧螺山的猎户本人。若他不是此地的猎户,那原来的猎户又去哪里了?他关于老婆孩子的话是真是假?
顾灵均本来就饿得慌,如今细思极恐,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在独孤昼的掌心写下一个字——肉。
独孤昼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老天爷!顾灵均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崩溃之情,他不由重重锤了一下床头,发觉自己举止不当,又找补道:“阿朝,你手劲太大了!”
“是你娇气,不是我手劲大。”独孤昼自然接道,他背着弓箭从床上站起身,摸黑走向房外。
刘猎户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睡得鼾声如雷,独孤昼放轻脚步,用肩膀轻轻撞开木门,挽弓搭箭,将锋利的箭簇指向他。
只听得他咂咂嘴,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疑惑道:“怎么了?”
独孤昼理都没理他,松开勾弦的手指,羽箭疾射而出,正中刘猎户的胸口,发出一声没入皮肉的沉闷声响。
在朦胧的月色下,刘猎户徒手拔出箭头,淋漓的血水顺着箭尖淅沥流淌,若是常人受这一击,定会被羽箭贯穿心脏当场毙命,而他却依然行动自如。
他收敛平日那副老实神色,狞笑一声,闪身撞向隔开两间房的木墙:“就知道你这胡儿不好相与!我若抓了你那娇气相好,你当如何?”
木板在他这一撞之下如纸片般脆弱,瞬间裂开一个大洞,碎屑在空中乱飞,整间木屋都震颤不已。
刘猎户伸手重重拍向床上,不料却拍了个空,那木床上只有堆起的被褥,里面并未睡人。
正当他疑惑之际,背着行囊的顾灵均从独孤昼背后探出头:“你在找我吗?”
他摸了摸下巴,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胆子很小的,他不在哪敢独自在房里。”
刘猎户怒吼一声,全身骨骼发出骇人的碎裂声,他本就魁梧的身影逐渐高大,粗糙的皮肤之上长出浓密的毛发,变作一只人立而起的巨大棕熊。
棕熊双眼爆射出幽冷的绿光,喉间发出浑厚低沉的人声,抬起宽大熊掌扑向二人:“既然如此,我就杀了你们这对兔儿爷,让你们在我腹中做对死鸳鸯!”
“话多。”独孤昼冷哼一声,对他的狂妄之言不以为然,以灵宝弓的弓身将熊掌挡下,脚步急退拉开距离。
顾灵均后退时不慎撞到装着肉羹的铁锅,向锅里看了一眼,随即表情扭曲地跳到门口,还不忘抓起那顶虎头帽握在手里。
棕熊一击不成,复又向独孤昼扑来,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狂风,他想拉近距离,逼迫独孤昼与他近身相搏。
世上不通武事之人总以为弓箭在近处无用,甚至误认为弓手孱弱,实则并非如此。拉弓需要过人的力气,也向来是武举的考试科目之一。
留名汗青的名将无一不是个中好手,灵宝弓的原主飞将军李广,被卢纶《塞下曲》赞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此诗典出《史记》,乃是太史公所载。
岳武穆亦以箭法名世,最为人称道的乃是“连珠箭法”,可拉两百斤重弓,搭三支铁箭,三百步外贯穿箭靶。
弓箭的杀伤力也并非常人以为的那般越近越弱,在射程内靠近弓手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除非贴脸肉搏,让对方无暇射箭。
棕熊显然在打这个主意,可独孤昼又怎会让他得逞,当下频频拉开身位,抽出两支羽箭勾弦齐发,精准射中棕熊在夜色里冒光的双目。
棕熊骤然受击,顿时身形一垮,吃痛地发出一声怒吼,他因双目不能视物惊慌不已,只能用熊掌乱打一气,屋内又是一阵碎屑翻飞。
独孤昼将顾灵均护在身后,抬手挽弓搭箭,三箭连发,一箭撞在上一箭的箭尾,推着第一支羽箭破开结实皮肉,深深钉入棕熊心口,又从背后穿出。
棕熊不甘心地踉跄着走了几步,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顾灵均看得瞠目结舌,一时忘记呼吸,他生平第一回见到这样真刀真枪的干架。
“他死了?”
顾灵均小心翼翼地拿起板凳坐在角落里,心说独孤昼不愧是灵宝弓的传人,这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死透了。”
独孤昼将羽箭收起,坐回先前他坐的板凳,从行囊里拿出绸布擦拭染血的箭头,仪态端庄雅正,仿佛手里擦的不是箭头而是古董文玩。
顾灵均望着手里的虎头帽,惆怅万分:“等天亮以后……我们去找那个孩子吧,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
“他早就死了。”独孤昼抬眼望向锅中的肉羹,“这锅里是那孩子的肉。”
“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顾灵均惊骇万分,“我以为这是那猎户夫妇的肉。”
“我生于战乱年代,目睹过食人惨象,当时还有兵士用老弱妇孺充作军粮,声称孩童味道最为鲜美,名曰‘不羡羊’。”
“童子肉做羹便是你先前闻到的那股香味,所以我让你别吃。”独孤昼解释道。
“那、那为何我们还看到了他?”顾灵均惊魂未定。
“妖物吃人连身带魂,那是他的一缕残魂在警醒我们不要前行。”独孤昼从他手里接过虎头帽,投入熊熊燃烧的火堆,承载着舐犊之情的虎头帽转瞬被火舌吞没,“只能烧给他。”
顾灵均鼻子一酸,心中悲恸不已。在当铺伙计口中,这位碧螺山的猎户热情好客,一家人和和美美。谁知竟然他们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熊妖害了性命,成了妖物的盘中餐。
那孩子神形俱灭,只余一丝残魂,还会努力警醒旁人不要靠近“刘猎户家”。
他闷闷道:“当好人果然是没有好报的,我们能给他超度吗?”
独孤昼将擦好的羽箭装入背后箭囊:“我尚且不能自渡,哪里有渡他的本事。”
“我也不会超度,若是现在突然冒出个和尚就好了……”顾灵均望着逐渐化为灰烬的虎头帽,“话说回来,你化名姓萧有什么说法吗?”
独孤昼思索片刻,如实答道:“……我顺口起的,没有旁的意思。”
谁知屋外竟然传来人声:“请问此处主人,可容小僧歇脚?”
来者是一位年轻僧侣,他身量高而瘦,穿着缁衣,手持禅杖站在门口,嗓音清亮悠扬如泉水拍石。
只是不知为何,他手中的禅杖用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旁人看见里面似的。
顾灵均望向门口,眨了眨眼睛:“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想不到我还有这般本事。”
他见僧人与自己一般年纪,便道:“小师父请进,此间主人已被熊妖所食,我们方才诛杀熊妖,为他们报了仇,那孩子还有一丝残魂滞留世间,正等着您来超度。”
“俗话说:‘好不如巧’。看来小僧到此正是时候。”那年轻僧人毫不见外地坐在最后一个板凳上,“小僧法号‘灵犀’,二位施主称法号即可。”
互通姓名之后,独孤昼警惕地望向灵犀,灵犀面容沉静,用如谈论晴雨那般轻松的语气说道:“是小僧方才看错了,原来此间只有一位施主。”
“你胡说什么?”顾灵均瞪了他一眼,“这不是两个人吗?”
“顾公子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位萧公子可没有影子,身上也无半分生气。”
“我的确非人,可与你没有半分干系。”独孤昼大方承认,“我们与你不同路,明日便可分道扬镳。”
“非也,小僧与二位施主同路。”灵犀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若小僧所料非虚,二位施主可要往琉璃寺去?”
“你怎么知道我们下一步准备去琉璃寺落脚?”顾灵均惊讶地睁大眼睛。
“天机不可泄露。”灵犀缓缓摇头,“小僧也要向琉璃寺去,再往荆州府。”
“不知您归属哪方宝寺?”独孤昼问道。
灵犀平静的神情逐渐转为凝重,他在烛火下蹙眉叹息:“说来话长,小僧所属的梵音寺已经毁于人为纵火……”
“什么?”顾灵均忍不住大叫出声,“梵音寺可是临江府最大的寺庙,我娘每年佛诞日都会去烧香。”
声名在外、传承上千年的古刹居然说没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