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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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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昌城内的石桥人来人往,书生打扮的俊俏少年喝得酩酊大醉,站在桥边忽哭忽笑,声音之大令路人侧目。

不过过往行人往往只是看他一眼,便继续走自己的路,毕竟今年乃是秋闱年,每回揭榜后总有落第之人到处撒酒疯的,已经见怪不怪了。

直到扑通一声,那满脸泪水的少年攀上栏杆,往水里纵身一跃,惊起路人一片呼声。

“有人投水自尽啦!附近有没有会凫水的?”

“谁会凫水?”

“不知道啊!”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之际,一位年轻僧侣放下行囊,连外衫都来不及脱,便跳入水中,向水下潜去。

不通水性的书生已经沉入水底,灵犀在水里勉强睁开双眼,两手穿过书生的腋下,拼命将他往上带。

待他浮上水面,已有路人拿来晾衣用的竹竿,给他牵着借力。灵犀抱着陷入昏迷的书生游到岸边,在众人的帮忙之下将他平放在石板上。

灵犀顾不得拧干僧袍上的水,低头堵住书生的嘴唇,待书生呕出一大口水来,胸口也有了明显起伏,他便起身打算离去。

围观者见到书生得救,很快一哄而散。谁知书生发出几声咳嗽,一把拽住灵犀潮湿的衣袖:“小师父留步,还请让我报了您的救命之恩。”

灵犀回头与他对视,书生约莫十七八岁,样貌清秀,唇红齿白,双眼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半个时辰后,换过干净衣裳的二人坐在街边豆腐店的座位上,灵犀面前盛豆花的搪瓷碗已经空空如也,商维祯正在吃第三碗豆花。

他虽然饿急了,但是吃相斯文,很有书香门第的做派。灵犀很耐心地等待他吃完,关切问道:“伯熙吃饱了吗?”

“吃饱了。”商维祯连连点头,面露羞赧,“真的吃饱了。”

灵犀颔首:“如此甚好,小僧已经付过银钱了。”

商维祯闻言更是羞愧万分,垂头望着空空如也的搪瓷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灵犀知道他是因为不仅没能报恩,反而要恩公请自己吃饭,所以感到难为情。

商维祯,字伯熙,年十八,吉州府富户商家的长子,如今只是秀才,这回秋闱没能如愿当成举人老爷。

按照常理而言,一位这样的富家公子不应该为一次落第而自寻短见,到省城赶考也应该会带书童之类的仆从,更不至于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起。

商维祯告诉灵犀,他因被怀疑有龙阳之癖被父母所恶,他口中的母并非生母,而是继母。

他生母去世不久,父亲便娶了这位继母过门,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生下儿子后便经常对商维祯冷嘲热讽,还嚷嚷着要把他赶出家门。

秋闱前不久他喝醉了酒,被人摆了一道,和同窗□□被父亲捉奸在床,向来古板的父亲大发雷霆,即刻让他收拾东西滚出家门。

他只好狼狈地花着亡母所剩无几的嫁妆走到临昌,本想一举考上荣归故里,哪成想名落孙山,一时想不开,便做出了自寻短见的举动。

“小师父,若我没记错,在佛家说法里,自杀者要下地狱,不可投胎、不可超生……”商维祯抬起头,声音逐渐微弱,“我这自杀未遂,不会也要下地狱吧。”

灵犀微微一笑,以俗讲的方式将佛法娓娓道来:“倘若一人看见供品起了歹念,想要据为己有,却被旁人及时制止,并且诚心忏悔,佛菩萨要不要治他的罪?”

商维祯思忖片刻:“应该……不用吧?”

灵犀缓缓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佛菩萨自然不会怪罪。”

“伯熙应知王摩诘的《过香积寺》一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毒龙’便是凡俗人心中的种种邪思妄想,心生恶念乃是人之本性,关键在于如何遏制恶念。”

“故而佛道皆提倡修行,修行即是修心,通过修行扫除心中所有恶念,还灵台一个清净自在。”

灵犀闭上眼睛,合掌念了一声佛号,轻声朗诵唐代高僧神秀的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多谢小师父解惑。”商维祯松了一口气,“不知您归属哪处宝寺?”

“小僧就属这临昌城外的梵音寺。”灵犀睁开双眼,露出友善的微笑,“伯熙若是尚未寻到落脚之处,可到本寺暂住。”

商维祯思及当前自己困窘的处境,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是小师父能做主吗?”

“伯熙并非临江人士,恐怕有所不知,梵音寺乃是大寺,不仅可供游僧挂单,还可供赶考士子留宿,无论何种行当,只要愿意遵循规矩,皆可在本寺落脚。”

商维祯就这样跟着灵犀住进梵音寺,灵犀惊讶地发现他身上毫无纨绔子弟的恶习,不仅手脚勤快,乐意干活,还不挑食。

修善方丈听闻商维祯的遭遇,对此感到万分同情,故而吩咐徒弟灵犀好好照顾这位命途多舛的来客。

他本是灵犀带来的,灵犀自然也愿意多照顾几分,便就近与他宿在同一间禅房。灵犀在灯下打坐,他便在灯下温书,二人偶尔也会在风雨之夜,来几盘不计输赢的手谈,他们相处融洽,很快引为知己。

转瞬便从秋高气爽到数九寒天,这一日乃是腊月初八,下了一整天的雪。灵犀从寺外施腊八粥返回禅房之际,夜色已经很深了。

商维祯似是未听见灵犀的跫音,他正在用手驱赶一只围绕烛火扑腾的飞蛾,悲悯而沧桑的眼神让灵犀觉得陌生。

飞蛾不断绕开他的手掌,试图遵从本能扑向温暖明亮的烛光,这灵智未开的生灵不知它所追求的光明正是会使它焚身而死的。

“我到底是可怜你,还是在可怜我自己?”商维祯出神地望着飞蛾,喃喃自语。

灵犀觉得此刻的商维祯很陌生,他自认为足够了解这个年轻书生,如今却发觉并非如此。

商维祯此刻流露出的目光不像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公子哥会有的,即使他经历过被逐出家门与名落孙山的坎坷。

他如今的神情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遍历世事后的双眼里暗含悲悯,而又带有一丝冷淡的讥讽。

灵犀从未见过商维祯的这一面,站在门口呆立片刻,最后拂落肩头薄雪,踏入房内。

“小师父,你回来了?”

商维祯发觉灵犀归来,恢复了往常热切的神态,一时没注意那只固执的飞蛾,没了阻挡的飞蛾扑向火光,甘愿被火焰点燃,挣扎着坠落在桌案,很快不再动弹。

他一时语塞:“这……”

灵犀脱下沾满雪的披风挂在一旁,他在商维祯对面坐下,出言安慰道:“伯熙不必伤感,正如夏虫不可语冰,这便是它的命。”

商维祯双手托腮,专注地望着桌案上被烧焦的飞蛾,小声道:“那我的命又是什么?”

灵犀脱口而出:“金榜题名,荣归故里。”

“小师父,其实我不想回去了……”商维祯面露惆怅,“那里已经不再是我的家。”

“况且横渠先生说:‘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呢,一个也做不到。”

“比起虚无缥缈的红尘客梦,还是僧庐听雨更适合我。”

后来他们还谈了什么闲话,灵犀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到了后半夜,他因感觉到商维祯的异状从睡梦中惊醒。

商维祯轻笑出声,他低声呓语:“小师父,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

灵犀从床上惊坐而起,他点起灯火,不可置信地望向商维祯。

商维祯此刻笑容满面,脸颊泛红,好在他双眼紧闭,并未醒来,这让灵犀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谁知商维祯竟将手掌伸进被底,摸着自己腿间那处,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口中还在念叨着“小师父”如何如何。

灵犀一时身体僵硬,待商维祯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吟后,他才将手中的灯盏吹灭,禅房内又陷入一片黑暗。

翌日灵犀便以教授师弟解经为由,搬出了商维祯所住的禅房。他与商维祯交代时,后者露出了一丝受伤的神情,令灵犀的心脏微弱刺痛了一下。

“那小师父以后还会搬回来吗?”商维祯站在雪中,小心翼翼地询问。

灵犀缓缓摇头,将手中的油纸伞撑到商维祯的头顶,为他挡住此时的落雪。

商维祯乌黑的头发上缀满了洁白的雪粒,他呼出一口白汽:“因为你讨厌我吗?”

灵犀继续摇头,望向远方的漫天风雪。

“你既然不讨厌我,可一点也没有喜欢我吗?”他强颜欢笑。

灵犀沉默不语,将伞塞进商维祯冰凉的手中,在漫天风雪里转身离去。

商维祯凝视着他的背影,勉力扯出一个苦笑,圆钝的指甲刺入掌心,鲜红血迹滴滴落下,染红地面的积雪,一如零落成泥的红梅。

他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正在从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出,凛冽的寒风让泪水凝固在脸上,结成透明的冰霜。

二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整个冬天,直至有一日修善方丈单独召见灵犀,告诉灵犀自己大限将至,灵犀大惊之下百思不得其解。

修缮方丈语重心长:“灵犀,你是我见过最有慧根的后辈,一定要让梵音寺延续下去……”

灵犀神情肃然:“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当日傍晚,商维祯找到灵犀,他语气柔软到有些卑微:“小师父,我不想吃今晚的南瓜粥,请问你能陪我去吃城里那家之前我们吃过的豆花吗?”

灵犀不忍心让他愿望落空,便同意了他的请求,二人一起进城,赶在那家店打烊前吃了两碗豆花。

这一来一回,二人走到梵音寺所在的半山腰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商维祯忽然停下脚步,对灵犀说:“小师父,为何好人总是没有好报?”

“伯熙何出此言?”灵犀对他突如其来的提问感到疑惑。

商维祯垂下双眼,咬牙切齿:“正因我两世为人,从未做过坏事,却总是厄运连连!我不仅六亲无靠,备受折辱,投水自尽后好不容易再世为人,还要忍受求不得的苦楚……”

“连你也没办法回答我。”他凄楚一笑,望向燃起熊熊浓烟的山顶,“你快走吧!若你此刻赶回去,说不定还能多救几个人!”

商维祯说完这番话,便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了。

灵犀闻言奔向山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狼藉,原本庄严华美的梵音寺被烈火烧到残缺不全,到处都是为了救火而精疲力竭的僧人,还有许多伤者坐在墙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众人皆是如丧考妣。

梵音寺自东晋至今历经千年,没有毁于天灾,没有毁于战火,却毁于人祸,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修善方丈也为了保护经书死在火中……

顾灵均越听眼睛睁得越大:“那人圣贤书读进狗肚子里了吗?因为对一个出家人求而不得就要杀人放火?”

独孤昼神情肃然:“杀僧、毁寺、烧经,都是比自杀更加严重的罪过……此人之丧心病狂,连我也闻所未闻。”

“不,他根本不是商维祯。”灵犀长叹一声,注视着燃烧的火堆,“他乃是一个不堪受辱、投水自尽的小倌……”

“他本名卓子衿,荆州府人士,生母乃是当地富户养的外室,那富户壮年暴死,他母亲带着他想认祖归宗,却被主母赶出来。”

“他母亲带着他流落到临江便溘然长逝,他为葬母只得卖身为娼,十三岁便进了南风馆,十八岁投水自尽,后因商维祯借尸还魂。”

顾灵均光是听灵犀这般说,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十三岁时还会因为买的糖画掉地上了掉眼泪呢,这卓子衿坏归坏,从小没享受过寻常人家的相亲相爱,十三岁便流落风尘,又在十八岁投水而死……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可怜人,也不知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是应该反过来讲了。

话说回来,独孤昼也只活了十八岁……像他这样相貌出众、箭法卓绝的年轻人到底因为什么英年早逝,他又有怎样的身世,背后又有多少酸楚?

顾灵均的目光转向独孤昼,独孤昼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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