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了。”
这位荔枝郎实在是个面糙心细的聪明人,在聪明人面前瞪眼扯谎也无甚意思。抱玉没说话,静候着他的下文。
“此事当真是你所为?元真老弟,教为兄说你什么好呢!你那份劾状可是横扫千军!等着看吧,不只是浙西,就是整个朝堂都要因此而大震!”
杨岘脸上的每一片荔枝壳都在掌控之中,精准地呈现出一种明知故问的惊愕,落在抱玉眼中,觉得有些夸张。
“你可知当今列位台阁要员都姓什么?”杨岘话锋一转,反问道。
抱玉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杨岘叹了口很宽容的气,揭晓答案:“姓马。”
“杨兄指的可是马道法马相公?”
“不错,当今朝局,马相之势堪如百川归海。三省枢要皆出其门,六部九寺多为腹心,翰林院、御史台谏,不是门生便是故吏——裴弘为何十年不得回返中枢,这就是原因!”
抱玉在一年前还只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取解牒,托保人,拜谒行卷之事,此前皆已由病弱的兄长完成,她只是顶替兄长的身份,心无旁骛地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考试而已,对朝廷中这些党派之争,听都没听过。
“杨兄的意思是——裴观察与马相交恶?”
杨岘点点头:“这并非秘辛,双方的矛盾似可追溯到两位老裴相在朝之时,或说是因科举舞弊,或说是因姑息藩镇……其中细情,非杨某一介下僚可知。不过,当年西川之事,的确是马相之意。”
正所谓“扬一益二”,唐室两次危亡之机——安史之乱和泾原兵变,玄宗和德宗两代君王出奔之地皆是川蜀,剑川之地实乃本朝之腹背。
抱玉当然知道裴弘曾任西川节度使,以她之见,此诚朝廷之信重也,而非“排挤”。
杨岘却摇头而笑:“元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川如今是物阜民安,当时却危如累卵——西有吐蕃窥境,南有六诏掣肘,烽燧相望而兵戈待举。为备河朔三镇,朝廷倾天下之力犹恐不济,哪有余沥再资西川?彼时的西川节度使,实是处危殆之境,行难为之事,绝非美差。”
不给钱,还要做事,做成了不一定有功,做不成则必定有罚。抱玉深切体会过这般滋味,因便发出了一声感同身受的叹息。沉默了一会才道:“可是如今南诏已降,吐蕃溃退,裴大使他到底是……到底是做成了不可能之事。”
“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无数伤亡,无数国帑,一场惨胜。朝堂上因此掀起数次激辩,最终的结果是:裴弘罚俸一年,移镇淮南;为他辩解者大多遭到贬谪,如今已四散各镇。裴党可谓是元气大伤。”
杨岘顿了顿,忽然提高了音量:“这并非是最可惋惜之处,西川之战,最可惋的乃是原本不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维州?”这个陌生的地名冷不丁地从抱玉的记忆深处跳将出来,似乎是在很小的时候,五六岁,抑或七八岁,抱玉常听过来买酒的人将这个词挂在嘴边。
“维州险要之地,实是我大唐西南门户,可惜久为吐蕃所据,三川因此而处于危殆之境。不知裴大使用了什么法子,那维州守将贺悉赞竟率土来降。裴大使大喜,欲乘此势主动出击,直捣敌人腹心,一举收回我大唐自天宝后丢失的西南故地。可是马相却以’河朔未平,不宜再添戎事’为由,主张将贺悉赞交还吐蕃,以示大唐友睦邻邦之意。”
说到这里,杨岘的荔枝脸已经红得发紫,“结果却是,吐蕃愈发轻视我大唐,西川也因此而贻误了最佳战机。可叹那贺悉赞,本是一腔热诚,最终却换来了全家老小满门被屠的惨剧!”
抱玉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相自然有马相的道理,圣人纳言,也有圣人的考量。杨某愚见难及,空发议论罢了,元真姑妄听之。”还是杨岘率先打破沉默,面色也恢复了常态。
抱玉回过神来:“杨兄说的这些,与今日浙西之震有何干系?”
“官场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者绝非孤例。浙西观察使按例应带团练使衔,领镇海军,而今镇海军都指挥使独孤靖却与裴弘平起平坐,你道为何?”
“马相公?”
“对,也不全对。”杨岘示意她靠近些。
抱玉附耳过去,听见岭西腔的两个字:太子。
杨岘低声道:“独孤靖虽与马相有故,与太子却更为亲密;骆氏虽苟在一隅,在朝子孙亦多攀附太子亲信;杭州刺史蔡丕亦与东宫有故。方今圣人卧病,太子监国,诸王之中,亦有贤王、惠王等不甘寂寞。裴大使若想还朝,此刻当有动作。”
抱玉有些迷惑:“既如此,裴大使理应与这干人修好才是,如何还会严厉清查?听闻上次来宣旨的中使乃是东宫旧人,连岸都未上就被拦了回去——这岂非是反其道而行之?”
“两次的声势皆如此浩大,你不觉得有些太刻意了么?驭人之要,不在施恩市义,贵乎执其柄而引弦不射。”
杨岘这句话当真是一语双关,既谓裴弘与太子,又谓裴弘与她,抱玉心底巨震。
怪不得使府的动作如此迅速,怪不得颜判官会亲自出马,细致地搜罗了她的罪状又按下不表,怪不得!
九品小官忽觉自己是一叶扁舟,不自量力地搅起了巨大的漩涡,却无一丝自保之力。风高浪急,小舟何往?可会粉身碎骨,葬身江心?皆未可知。
“可是裴大使似乎是个很好的人。”
抱玉心里这么想,自觉幼稚,没能说出口。
“能够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早习惯了翻覆手段,岂能用简单的好坏二字衡量。”
杨岘这话也没说出口,只笑笑道:“但愿是杨某想多了,何去何从,元真自行定夺。”
·
抱玉这一波三折的心慌,因为荔枝郎的探望,变成了不能止息的惊涛骇浪。
狠了狠心,她决定坦白从宽,提起了笔。
想了想,又将笔撂下,决定还是当面坦白从宽。
一则显得郑重,还可以就近观察观察使的神情,以便相机行事。
二则是口说不比落墨,落墨便是授人把柄,口说还有翻脸不认账的余地。纵然是一叶扁舟遇大浪,也要扑腾个几回、挣扎个几回,决不能轻易放弃。
抱玉对自己的临摹之作很有信心。兄长带病考过府试后才猝然撒手,为免露出破绽,应礼部试和第二年的吏部试时,她的字便刻意模仿兄长,至今已成习惯,从未教人看出破绽。
郑业固然不会承认那张劾状是他所写,裴大使固然也不会相信那张劾状是郑业所写,可若是她死不承认,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抱玉决定亲自过到使府去,借求见之机,好好观察观察裴观察。
很是不巧,她抵达时,裴观察正在宴上;接待她的也不再是朱衣的颜判官,而是个陌生的黄衣武吏。武吏请她稍候。
抱玉心念一动:“敢问大使设宴,是为了宴请何方贵宾?”
这武吏并无州司胥吏的恶习,很痛快地回答:“镇海军都头,独孤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