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接近,气息萦绕在身边,令陈仲因的身形瞬间僵住,像个木头桩子一动不敢动。
杜宣缘却似一无所觉。
她盯着手札专注地看了几段,为陈仲因这样专业又认真的记录啧啧称奇。
随后杜宣缘偏头笑着道了句:“好棒!”
接着便是“吧唧”一声,杜宣缘直接顺势低头往陈仲因脑门上“盖了个戳”。
柔软的触感压在额头上时,陈仲因还没反应过来。
他怔了一会,下意识抬头,随即意识到刚刚发生什么,又立马捂住脑袋,像是强压般把脑袋掰下来。
“你这脑门是豆腐做的,轻易碰不到吗?”杜宣缘故作稀奇地伸手探他的额头。
陈仲因羞恼着道:“杜姑娘休要取笑我了。”
“啊——”杜宣缘戏谑地拉长声调,不怀好意地笑道,“好吧好吧,那我再也不亲你了。”
陈仲因没声了。
他仰着头盯着杜宣缘瞧,分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可莫名透着些无言的控诉。
明明是故意逗弄的,现在如愿瞧见人家委屈的模样,又开始心疼了。
杜宣缘只好举手投降,连声认错。
接着赶忙将话题引回方才聊到的正事上,稍提了几句如今自个儿在定北军中如今站稳脚跟,道他可以放开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既然聊到正事,自然跟着聊了些日后的谋划布局。
杜宣缘将手中的地图展开,简述她打算如何把背上的这口锅完成,以及达成皇帝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目标后,如何在人烟稀少的荒漠巩固攻略的成果。
这注定不会像奇袭一样,根本不是一个能够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
陈仲因专注地听着她的计划,最后望向杜宣缘,只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杜姑娘万事小心。”
杜宣缘笑道:“我可惜命了,你且放心。”
她见陈仲因眉间紧锁着,又玩笑般宽慰道:“你也知我有些神乎其技的本事,轻易不会出什么意外,我就是想去阎罗殿逛逛,阎王爷也不一定愿意收我呀。”
陈仲因抿出笑,又道:“最好是一点儿伤也不受。”
“这又不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我既统率一军,哪里会轻易到战场上送人头?”杜宣缘道,“只是领兵作战,不上阵杀敌是不可能的。”
她冲陈仲因笑道:“不过我从太医院拐来一位医术高超的小太医,何惧负伤?”
“小小一道伤口致命的例子也不少。”陈仲因可不敢在这上边跟她开玩笑,一脸认真地说着。
他眉眼微微一撇,又小声道:“哪怕身上的伤痛治好,心里也总是会……”
叫小古板的陈仲因说句情话确实困难,他说着说着又把最关键的词儿吞了回去。
好在杜宣缘很擅长补充,她笑嘻嘻地保证道:“知道你会心疼,我一定小心。”
自己保证完,还不忘让陈仲因也下个保证,令他在营中一定要先顾全自己,虽然杜宣缘和陈涛等人的交锋暂且不曾波及到他,但后边很长一段时间,杜宣缘恐怕都没法在定北军营中长住。
若她在战场上捷报频传,保不齐就有人会狗急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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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涛任命杜宣缘率领四个营共计二十万兵马赶赴前线。
杜宣缘则是当着众人的面,向陈涛讨要先前驻守定北军的那些营队,五支营队她要了除三营外的另外四支。
不等陈涛找理由回绝她,她便将这四支营队每一位偏将军经历的经典战例举出来,结合杜宣缘明面上给陈涛的出兵计划,说明有这些经历的偏将军们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助力。
个中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叫人找不出反驳的余地。
就算陈涛心里不情愿,也不能当众拒绝这样合情合理的要求。
真拒绝了,那不就等同于说“我不要获胜,情愿叫杜宣缘在战场上浪费兵力”吗?
杜宣缘这回是打算动真格的,可不想让自己带一队不熟的刺头。
接着杜宣缘又根据自己的计划,要求边线数州共计二十五个边城从旁辅助。
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这是要跟北虏拼到底的大阵仗,许多人单是看看这庞大数量的调兵遣将,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可陈涛心里更不是滋味。
虽说他是一军主帅、坐镇中军,不管杜宣缘取得怎样的成就,最后他都能分得一杯羹。
但陈涛在北地边线汲汲营营这么多年,才与各州边城的地方军打好关系,让他有几分底气坐稳这个大将军的位置,现在却要将自己经营这么长时间的地方军派去与杜宣缘一道去完成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天家重任。
这个任务,只有大获全胜才能短暂取得些好处。
失败自不必说,哪怕是惨胜,也是亏本的买卖,待北虏卷土重来,白费了这些兵力。
虽说将这口锅甩给杜宣缘,但只要想想浪费的人力物力,陈涛便觉心痛。
是以陈涛的面色从始至终都不怎么好看。
——待前方战局真正开始,陈涛的面色便越发精彩。
杜宣缘出征前给到陈涛的计划,与实际在战场上的布局定然会有所出入,但陈涛没想到杜宣缘给到自己的那份中规中矩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她实际上在战场上的布局与计划里几乎毫无关系。
除了一开始各军出发的方向,后续的行军目标与她给出的计划截然不同。
但因为战场上消息的滞后性,等陈涛从斥候处得知情况时,各方兵马已经被杜宣缘部署到位,牵制着边线的各地北虏骑兵。
而杜宣缘本人,已经率领二十万兵马,直奔北虏王庭去了。
——北域确实地广人稀,固定的城池稀少,但是既然有君主制度,那必然会有一座王室所在的中心城市。
但这座王庭距离边线千里之外。
杜宣缘又不是带着一队可以不吃不喝的神人行军,她对路线还是谨慎研究过的,选择一条沿途有北虏城镇的行军路线,攻下一城稍作补给,接着便迅速攻下一处城池,并在此期间不断调动自己手上的兵力。
分散、重组。
跟在杜宣缘身边的士卒最少时仅有数万人。
在杜宣缘真正的计划里,她的行军路线是一条直奔北虏王庭的路,但中途一定会遭遇北虏城镇守军与调遣来的骑兵阻挠,所以根据各营将领的特点,及时进行布局,将这些阻力牵制乃至击溃便十分重要。
谁也没想到,这位上任不到半年的定北都督,不仅对各级将领的特点了如指掌,对敌兵的动向也是料事如神。
还未入冬,杜宣缘的进程便以过半。
要知道,她可是深入北域,一边占领北虏的城池、击退后方的追兵,一边向王庭进军。
在此期间,若是有哪一次安排失误,这二十万大军就很有可能被切断后路,困死在北域之中。
可偏偏,一次失误也无,捷报一封接一封送到陈涛案上。
陈涛面色阴沉,将新的捷报丢进一旁的纸堆里。
他至今不曾向朝廷汇报边线的战情,边线的地方军也都在杜宣缘的安排下牵制着边境上北虏的兵力,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陈涛在等最后的结果。
但是那个他期待的结果出现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若是杜宣缘真的大获全胜,这个背后没有其他势力、颇受皇帝宠信的年轻人,是否会将自己……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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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一个月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了。”定北军军中的随军大夫这般说道。
陈仲因低头择药材,并小声“嗯”着。
“都督现在深入敌后,消息回来的慢些也正常,不会出什么事的。”清楚身边这人的身份,随军大夫如是劝慰道。
还不等陈仲因说什么,一旁另一个大夫便嗤笑道:“得了吧,前段时间半月一个消息,现在突然没消息了,陷入苦战都还好,万一要是吃个败仗,被困在北域深处……”
“住嘴!”当即有人打断他的话,“这是定北军出征,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面色一僵,再不敢幸灾乐祸,悻悻地闭嘴。
但在场所有人,哪个心里没有几分这种想法?
谁都知道这种打法的危险,一开始还时时听到出征军队打了胜仗、攻占城池的消息,现在却整个月都没听到军队的动向。
偏偏斥候还是常常出入大将军军帐中。
不是完全了无音讯,那不就是说明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大将军把消息压下来了吗?
一时间,医帐里落针可闻,只有择药的细微声音还在。
过了好一会儿,医帐里的众人才各自忙活起来。
陈仲因将需要二次炮制的药材端到一旁,身边有个与他平日关系不错的人小声道:“我与一位斥候交好,待下次他回营汇报时,我暗中向他打听打听。”
闻言,陈仲因微笑着向他道谢,只是垂下的眸子里掩不住担忧之意。
没过几天,他便上门寻到陈仲因,面色沉凝着道:“都督的情况恐怕……”
他很是迟疑,终于还是道:“确实是大将军不许斥候透露消息。”
原先的猜测落实,营中亦是军心动荡。
陈仲因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