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双瞳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渊水,不为任何外物所动。
陈仲因神色坚定地站在那里,视线却是远眺碧澄蓝天。
他的话,并非向在场众人讨要几分信任。
围在此地的百姓犹豫。
即便记挂着已经去世的家人,自己的性命也是要紧的事情。
面前的年轻人敢用生身性命做赌,为着自己日后的生命保障,百姓们都得多思量几分。
人群中,有人眼含热泪,质询道:“将我父我母付之一炬,身为人子,生不得侍奉左右,死亦无法供奉香火,此罪何消!”
陈仲因神色坚定:“逝者已逝,生者长存。”
他复沉吟片刻,又道:“隐瞒诸位擅行火葬之事,是我之过。只是还请各位安心,火葬之仪,与寻常土葬无异,不会行随意焚毁之举。葬身之处,亦是风水宝地,待疫病退散,各位可前往城外公墓祭拜。”
只是他的声势一降,围困此地的百姓面上就浮现出不忿之色。
不等有人提出质疑,陈仲因便先声夺人道:“盖因知晓各位惦念亲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诸位若还是执意不肯,在此围聚,便是置自己与他人生死不顾,视昭昭法理与刺史拳拳爱民之心如无物!”
这时他们才想起疫病尚在,这样聚众一处,哪知道有没有人得了疫症,保不齐就会沾染病气。
周围百姓急忙与旁边的人避开,但依旧不肯退去。
陈仲因心念一转,昂首挺胸道:“正好,为隔绝疫病毒气,我欲将身患疫病的病人收治隔离,不知各位之中是否有患病者?”
他说着,转头吩咐一旁的衙役,到官衙里取出这几日药堂统计归纳的名册。
看样子是打算直接当场点名了。
许多罹患疫病的百姓即便戴着面巾都能瞧出他们面色一变。
还不等衙役将名册拿出来,衙门外包围的百姓就跑了七七八八——有病在身的当然怕被“抓”去隔离,这些人本就占讨要说法的多数,他们跑后,剩下的人独木难支,自然也陆续散去。
待到最后,只有零星几人徘徊不去。
并州刺史长出一口气,抬头便见陈仲因亦在暗暗擦汗。
他畅快地笑上一声,道:“未曾想,夫人乃是不可貌相,实是女中豪杰啊!”
陈仲因垂眸,不曾搭理并州刺史这话。
他不喜欢这样的形容。
豪杰便是豪杰,缘何要强调是“不可貌相的女儿身”?
陈仲因想着:真正的杜姑娘可要比自己、比他所识的所有人更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世人皆以男女之见识人,实令人恼怒。
并州刺史没得一言半语的答复,只当这位都督夫人秉性如此,并未计较。
他想了想,又笑问:“夫人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陈仲因心里还憋着火,可又觉得不该为这一言不悦怒及并州刺史,他隐隐觉得这火不是逮着某个人撒能解决的。
他思及当务之急,敛着心中不悦,反问道:“刺史所问是哪件事?”
并州刺史似也觉察到陈仲因的冷淡,不再嬉皮笑脸着,正色道:“将病患隔离收治这件事。”
陈仲因摇摇头,道:“并无这个打算。”
他又思索着说道:“若是想要限制瘟疫蔓延,隔离病患亦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措施。只是当前百姓因火葬之事民怨沸腾,如果再行隔绝,恐怕会有倒行逆施之状,还是要缓缓图之。”
并州刺史点头,又问:“夫人对自己治疗疫病的法子如此自信,断定自己绝不会染上疫症?”
陈仲因沉默了。
实话实说,他并没自己说的那样自信。
包括杜宣缘对他说的话,也从未断言这些办法能绝对隔断病气,更多是期望他能照顾好自己,多多注意保全自身。
陈仲因想到杜宣缘的嘱咐与包容,嘴角不自觉弯起来。
只是他拿杜姑娘的殷殷叮嘱全冒险去了。
也不知杜姑娘神通广大,是否发现他这实在是不听话的举动。
可事态紧急,这件事又是因他坚持火葬而生出,他必须要承担责任,想办法将这件事解决了。
站在官衙门口的时候,陈仲因知自己手中并无实权,唯一能做的,只有豁出一条命来。
——不过豁的这条命还是杜姑娘的。
不论是这具身体的归属,还是当年跌落莲池后的相救,他这里里外外的命,都是归杜姑娘的。
是以陈仲因现在站在这儿,只对杜宣缘一人感到抱歉。
陈仲因想着想着便稍稍出神,半天也想不到该怎么答并州刺史的话,而并州刺史并不在意,他觉得陈仲因方才所说不过权宜之计。
暂且将围在此地的百姓劝离罢了。
可他没想到,陈仲因实实在在是个无可救药的犟种。
陈仲因既然已经说出那些话、做出那样的承诺,他定然要实实在在贯彻到底的,绝不落人半点口舌。
是以当日下午,陈仲因便在医棚不带面巾为病人诊治。
这位“都督夫人”的事情早就传开,有些人白日就已经来医棚看过病、吃过药,这会儿还围在这处医棚,赶着想要瞧瞧那个“始作俑者”的“蛇蝎女子”。
见他当真不戴着面巾便为人看诊,过来看热闹的人反而不敢上前。
过了好半天,才有些病症较轻的人上前试他。
陈仲因依照自己多年所学,将杜宣缘交给他的方子略作删改适应病症后交付给病人,又叮嘱着注意清洁、消毒等预防行为。
病人也有家人亲友,多了解些防范的办法总有好处。
这名病人拿到了药方,却不着急去抓药治病,反打量着不曾戴着面巾的陈仲因,道:“大夫,你说带面巾可以隔绝病气,缘何自己不戴?”
这是明知故问,显然是带着恶意的奚弄之问,更是挖了个坑给陈仲因。
既然戴面巾有用,你又为何不戴?
若是戴不戴无伤大雅,你所说的那些法子又有几分真假?
面对这样的质询,陈仲因面不改色:“戴面巾为一,清洁消毒为二,火化尸身为三。一者,为众之公论,确凿有防范病气之效。诸位不信我言之二、三者,我只得去一以证后者。”
那病人却嗤笑着摇头:“什么之呀、者呀的,我听不懂。”
他将药方拍在桌子上,哈哈大笑道:“这帖药还是大夫你自个儿吃吧,我染病至今十余天,也不过是稍微发些热,这要命的瘟疫克不到我的头上。”
说完,人就直接离开了。
陈仲因垂眸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药方,将这张对症下药纸撕了,抬头看向下一位病人。
其他人可没有前边那家伙这么狂妄洒脱的性子,虽然自觉身上病症较轻,想用以试探试探这个提倡火葬的大夫有几分本事,但也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他们从陈仲因处领了药方,又兜兜转转跑到别的医棚询问。
其他大夫就算不清楚这药方是谁开出来的,但只要想想今日城中风雨,再琢磨一下这种拿着药方到其他地方问的行径,便能将内情猜个七七八八。
众目睽睽之下,不论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口头上还是要如实相告。
陈仲因开的方子并不死板,与这些病人的病症深浅切合,甚至有些药效相合的药材可谓神来一笔,与他前日拿出来的药方药材间的相得益彰不分伯仲。
有些本就对陈仲因颇有好感的大夫,当场便啧啧称奇起来。
不过得到好答复的病人们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实在因为火葬之事确实叛经离道,他们不肯信这药方合适,只是源于不想承认火葬确实能阻拦疫病传播。
可事情已经到这份上,只能按照药方请医棚抓药的学生煮好药汤,不情不愿地饮下。
虽然各怀鬼胎,这一天总算还是安稳地过去了。
然而第二日一早,诸位大夫尚未从药堂出发,便被外边的喧嚷声吵醒。
好些人凑在门口打量。
只见药堂外围聚着许多人,在这包围中间站着一人、躺着一人。
躺着的那人身盖麻布,看不到面容——瞧这架势,恐怕是人已经没了。
药堂的大夫们匆匆瞥了一眼,外边的人察觉药堂大门开着一条缝,便要涌上来,大夫们当即关上门,隔着这一道门听见外边连连不绝的拍门、叫骂声,他们胆战心惊着相互对视一圈。
出了昨天那档子事情,所有人都能隐隐察觉到这件事是冲着谁去的。
“速速去请刺史!”医博士这般说道。
不过片刻,往后门走的仆役便折返回来,神色慌张道:“后门也叫人围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
被堵在药堂里的大夫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如同一群感知到城门失火的池鱼,纷纷跃出水面想要逃生。
忽然,所有人齐齐一静。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一个方向。
陈仲因在众人的注视下从不远处磊磊而来。
“夫人……暂且回避一下?”有人提醒道。
“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回避又有何用?”陈仲因沉静地看向他们。
短短几日,他已不似从前那样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