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老妇许是在厅下坐得太久,这会子已是辗转站去了院中。她抬眸打量起东南边的斗球,心道还是不如侯府那棵长得繁茂,若是栽成罗汉松更好。
老妇思绪越飘越远。
直至望见赵留行与柳善因前后跨门,她才终是回过神来。
与护军府来势汹汹的众人不同,老妇孤身一人瞧见赵留行竟直接唤了声:“三郎——”
赵留行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老妇。
老妇是他娘的陪嫁名唤凤南,往前赵留行还在京时,侯夫人想送什么东西,亦或是想传什么话,都是这老妇一趟趟往护军府去,自己却从未亲自来过。
如此,她倒也算看着赵留行长大的。
只是赵留行离京太久,早已对洛阳的人和事变得陌生,所以才在开口时显得淡漠许多,甚至也没再唤出儿时的那声凤姨,他直言:“是侯夫人又有什么事,要你来传话吗?”
赵留行说着走到前厅,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
凤南此刻将眼神落在柳善因和孩子身上,没能及时回应。赵留行见状同院中的柳善因说:“累了一日,孩子该喂奶了,小柳你去把孩子抱给乳娘吧。”
柳善因举目嗯了一声,临走前还跟凤南颔首告了别。
姑侄俩走了。
凤南重新拉回思绪,追进了前厅。她依旧顾念着往昔情份,开口去问:“这孩子多大了?”
“六月有余。”赵留行立在厅前随口作答。
相较起赵家,他对侯府的人并没有敌意,若说更多的,只是些漠然罢了。
凤南点点头,尚有几分欣慰,她说:“竟有半岁了,瞧着媳妇也是个良善的。三郎长大了,既成了家,又立了业,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但这不过都是出于她的私人情感,至于侯府那边什么意思,她不敢妄加揣测。
赵留行听着老妇言语,有些恍惚。看来,凤姨没变,变得是他。
“你过来不会是与我说这些的吧?”赵留行再次发问,凤南摇头说,“自然不是。是夫人叫我来邀三郎今年带着他们娘俩个,和侯府一起到柳堤去过上巳。三郎意下如何?”
凤南和声细语,征求着赵留行的意见。
虽然侯府那边是要她务必请回赵留行,但赵留行若实在不愿,她必是不会强求,余后的问责她便一个人想办法。凤南明了,十几年都未曾好好联系感情,如何叫眼前人一下子就融入那么大一个家。
真是笑话。
若不是当年两边家不像家,又怎会把孩子逼到北庭那荒芜的地方去……
凤南心疼赵留行,她已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世事难料,往前一定会严词拒绝的赵留行,居然在今朝应道:“好,我知道了。”
“三郎的意思是……要去?”凤南不可思议地确认。
赵留行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好好,那我这就回去禀告夫人,让侯府过几日派车来接你们。”凤南喜出望外,他似是觉得孩子长大了,有家了,跟从前的事都和解了。
殊不知,赵留行心里想的却是如今与赵家僵持,既然侯府能主动过来相邀,就正巧借着上巳赴会,叫旁的瞧瞧他们两个夫妻恩爱,三口人一家和睦。
以打消那些个别有心思之人的歪主意。
凤南不知眼前人与那女郎是假夫妻,自然看不透其中深意。
该传的话传到了,她也不能再赖着不走。
今日凤南真是在这儿呆够了,便同赵留行说:“时候不早,三郎注意身体,我便不多叨扰。哦对,我从侯府来时给你们带了些春笋,已经叫人放去后厨了,你们记得趁鲜用。别放坏了。”
凤南说罢转头出了前厅。
赵留行却忽而开口唤了声:“凤姨。”
凤南转过头,用长辈慈爱的目光望向厅下的人,“三郎还有何吩咐?”
赵留行这才缓缓吐出一句:“麻烦你了。”
凤南摆摆手,春花恰时轻盈地飘落在了肩头,她朗声道:“唉,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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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凤南,赵留行一人环臂站在前厅若有所思。
西去的日头,耀了院中花,赵留行有些犯难,赴会的事是应下了,可夫妻恩爱该如何办呢?很明显他完全不懂该如何与柳善因相处,更别提恩爱了……
赵留行就这么拎着新买的衣裳,心事重重地往后院去。待到来到几人围坐的凉亭,柳善因他们正将卤肉分得火热,他却心不在焉地随手把衣裳抛给长夏,“记得把这些新衣裳给夫人洗了——”
“诶,好嘞。”好在长夏眼疾手快,没叫新衣裳掉在地上。
柳善因偷吃了两口卤肉,没顾上回头瞧。
等她端着自己和赵留行的那份站起身,赵留行就又变回了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柳善因不明所以地迎了上去,她问:“赵赵将军,在想什么呢?你要不要尝尝,这家卤肉好好吃啊。”
赵留行不作声,压根没听眼前人在说什么。
柳善因噘起嘴巴,无言对望。
她见眼前人半晌不应,刚打算放弃不再搭理,就又被赵留行用一声浅浅的:“小柳。”给唤了回来。
“赵赵将军是要吃吗?”
柳善因转过头,满脸欢喜地重新捧起油纸包送去。
“不急。”
赵留行却将她的手轻轻推开,二人的视线就这么露了出来。柳善因惘然相顾,谁成想眼前人居然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先叫声夫君听听。”
赵留行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全然没管柳善因,乃至院中人听见这话会有多错愕。
柳善因捧着油纸包哆哆嗦嗦。
她真是不知白吃人家一份卤肉的代价,能这么大,她往后再也不会嘴馋了…
柳善因垂下头有些不知所措,她极难为情地说:“啊?现在吗?不,不太好吧。”
长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此刻也不怕赵留行记仇,一个劲地在旁咂舌。
啧啧啧,叫那家伙平日里横行霸道,到了夫人面前还不是得服服帖帖的请求怜爱。
装货!
赵留行听见柳善因这般应答,没想太多,也没去勉强,他只有口无心道是:“哦,不方便吗?那待会儿回屋再叫吧。”
待会儿……
到屋再叫!?
此话一出,柳善因惶恐难安,乳娘想入非非。
唯长夏一人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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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柳善因提心吊胆跟赵留行回了屋,刚才被赵留行那么一闹,弄得她吃肉的好心情也没了。她眼下抱着小侄子呆呆站在门边,不知如何是好。
他适才缘何那样说话?
难不成是侯府那边说了什么?
柳善因想不明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赵留行却依旧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瞧他抚袍坐去桌案倒了杯茶润喉,跟着转头瞧见身后人还傻站着,张口便问:“不把孩子放下吗?”
“我这就去放!”柳善因兢兢战战,赵留行却又让她,“顺便把门带上。”
“关,关门干嘛?”现在的柳善因就宛若惊弓之鸟,一惊一乍,惹得赵留行惑然将水盏搁下,反问道,“回屋不应该关门吗?”
柳善因细细一想眼前人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便乖乖回身关上了门。转头来到榻边放下小侄子,她顺势坐了下。
柳善因故意离得赵留行远远的,就是怕他再说些奇怪的话。
赵留行却在案前用指腹在杯口转了个圈,思量着开口:“今日凤姨过来,是请我们与侯府一起到柳堤过上巳,我给应了。”
柳善因一边伸手哄着小侄子,一边抬头听赵留行继而说:“所以要麻烦小柳你到时候带着孩子,与我一同过去在他们面前演出戏。”
赵留行说罢昂首向外望,夕阳的余温温暖着他的脸庞。柳善因这才搞清楚情况,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原来赵赵将军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那样的啊……”
“你说什么?”赵留行没听清。
柳善因连忙否认:“没什么。”
赵留行点头没多在意,他眼下还是更在意赴会的事,“那上巳节的事?”
误会解除,柳善因也不再有所戒备,她竟胸有成竹的与赵留行承诺,“哦那个呀,不麻烦不麻烦。我现在的任务,不就是要帮赵赵将军演戏吗?能帮到赵赵将军的事,我自是义不容辞。你放心,就包在我身上。”
“多谢。”赵留行言谢。
柳善因挠头说:“没事。”
可还没等她缓上口气,赵留行就正身面对起她来,“既然如此,那就先试试叫声夫君。”
赵留行一本正经。
柳善因心下一惊,道是自己还是没能躲过得这一劫,只见她磕磕巴巴张开嘴,仍是叫不出个囫囵的夫君。
“夫……”
彼时,赵留行环臂相望,眼神锋利的好似一个严厉的考官,而柳善因就是他那不争气的笨学生。
柳善因被眼前人这么盯着,瞬间紧张得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吐出一个淡淡的君字。她语毕偷偷抬眼偷瞄赵留行,以为能蒙混过关去。
谁知,赵留行竟严苛道:“这样好像不大行,再来。”
“还来啊?”柳善因愕然。
天了个地姥娘娘,她又没成过婚,更没这么亲昵的称呼过旁人。第一次称呼的人,居然还是赵赵将军,这不是难为她嘛!
柳善因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答应的那么干脆,赵留行却冲她点点头,饶是拿出了练兵的气势,瞧着今晚若是不听见眼前人妥帖唤出一声夫君,就决不罢休。
“好吧。”柳善因看赵留行态度坚定,无奈妥协。
她下意识捏住衣角,起身一点一点蓄力,瞧着马上就要成功,却在临到开口时露怯,转而发出了如蚊鸣般的一声:“夫君。”便害羞地坐了回去。
“……”
喊个人真就这么难吗?
赵留行陷入沉默。
柳善因看着气氛逐渐尴尬,赶忙低头道歉:“对不起赵赵将军,我这样是不是帮不到你,还会拖累你…”
女郎的自责让赵留行如梦初醒,他终于收起了自己的执着,慌忙开口:“不是这样的小柳,是我的问题。既然这声夫君喊不出口,那便不喊了。咱们不若好好想想,到时若被人问起你我二人的相遇,该如何言说吧。”
“你我二人的相遇?咱们不是前日刚见面吗?难道要编一个吗?”柳善因有些好奇。
赵留行回复说,“差不多,所以我才说好好想想……”
这一说起编故事,方才还蔫头耷脑的柳善因,瞬间来了精神,“这个我可以!我从前没少在村口听他们讲什么邻村的爱恨,镇里的情仇。咱们也比葫芦画瓢,编出一个就好了呀。”
“那你想想。”赵留行见柳善因的情绪不再低沉,也就放心不少。
他坐正了身,想要认真听听眼前人的想法。
柳善因歪起头,把那些年在村口听过的家长里短想了个遍,最后极其认真地说道:“嗯…我们不若这样……”
“就说一个威武霸道的少年将军,有次行军路过属下家的村庄,正巧见到属下那明艳动人,倾国倾城的家妹赶来给属下送炊饼,结果被其迷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拔,顿时见色起意,与属下家妹共度春宵。谁料一夜过后,他竟忘恩负义,翻脸无情——”
“小柳你先等等。”赵留行蹙眉相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赵赵将军,怎么了?你先别急,我还没讲完呢!”柳善因兴致勃勃说罢就要继续,吓得赵留行赶忙抬手阻止,“可以了,小柳,真的不用再说了…你自己听听,这故事像话吗?”
话音落去,柳善因瘪嘴不言,赵留行扶额不语,他甚至一度怀疑眼前人编出这个故事,就是在报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