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洲抿了抿唇，朝齐染高声喊道：“外面有个老不死的，死之前搞了个阵法吸血气自爆，想拉着我们一起死，你有什么办法吗？”

齐染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声色一如既往的冷静：“我知道了，很快就好。”

商成洲有些焦虑，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地面上一些细小的反光吸引了视线。

定睛看去，却发现前方土地上竟密密麻麻插着细若牛毛的银针，银针按照不知名的规律排列着，尾端还系着细得几不可见的细丝，而另一端赫然和那碧色光罩相连——

细丝的那端，是齐染。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商成洲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几乎要冲破胸膛。

但时间不等人，只是这一瞬的功夫，那巨灵神像已然凝出双腿，赤黑的身躯上，血管般的纹路甚至发出了汩汩的响声。

它仰天咆哮了一声，竟有无形的声浪席卷而来，震得桃木枝丫沙沙作响、叶片簌簌坠落。

商成洲沉身在气浪中稳住身形，余光却瞥见碧色光罩中的白影踉跄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过去，却想到了齐染的话硬生生止住了踏前的脚步。只狠狠攥着手心，先前左手已稍稍愈合的伤口又淌出血来，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地。

“受伤了？”

齐染的声音很平稳，若不是商成洲听力卓绝，这距离怕是根本听不见。

“给自己包扎好。”

那白影缓缓直起身，隔着层层翻涌的血雾，商成洲看不清齐染的眉眼，但总觉得他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站远些，别过来。”齐染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很温和。

“没事的，很快就结束了。结束了，我们便回去了。”

“记得带我回去。”

话音未落，原本松垮垂落的细丝骤然绷紧，朝巨灵神像滚滚而去的血红雾气猛然一顿，竟如浪潮般反向席卷而来。

细丝如血管般鼓动起来，银针上泛起诡异的血色光芒。这细针搭起的阵法不知有什么威力，一瞬竟宛如有鲸吞饮海之势，将血气尽数引来，堆积的血雾又如狂涛般涌入阵眼之中。

“咔嚓——”碧色光罩只支撑了三息便轰然碎裂，黑红血潮瞬间就将其中那抹白影吞没。

商成洲目眦欲裂，怒吼道：“齐染！你个疯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顶着汹涌血气向前，想破坏那细针搭建的阵法，却被一左一右两个粉白色的身影用力拽住了胳膊。

“他说了别过去。”仙灵碧桃缩着脑袋小声说，“别怪我，是他让我拦着你的。”

“他不是莽撞之人。”芳君轻声劝道，“商公子，后退些吧。这里离阵眼太近，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太久。”

“他不莽撞？！他就是个疯子！大傻逼！”他气极败坏地怒骂道，仍想冲进阵中，却被仙灵碧桃招出的藤蔓般的枝干紧紧绑住上身，硬拖着往后带。

“齐染！口口的给老子听着！你要是死在这里，我就把你扔进段家池塘里喂鱼！你口口不许死！听见没有！”

血雾浮散间，他似乎又隐隐约约看到了齐染的身影。

他那一身白袍已完全化为了血色，和那些混沌血色融为一体。而那人似乎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终于忍不住这彻骨的痛苦，跪坐在地，将上身蜷缩了起来。

商成洲瞳孔骤缩，肌肉猛然绷紧，竟将缠身的枝干都震断了几根：“不行，口口的我必须毁了这阵法，我得毁了它……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仙灵碧桃眼眶通红，小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一边召唤出更多藤蔓制住商成洲，一边噙着泪大喊道：“他跟我说他不会死的！你相信他！他、他说，他等着你带他回去的！”

“你要带他回去的！！！”

这一声宛如当头棒喝，顿时让商成洲停住了所有动作。

他茫然回头，望向天边那身形愈加虚幻的巨灵神像，又看向这几乎要在阵眼上方形成风暴龙卷的、狂涌而至的血气。想起来仙灵碧桃当初只给齐染递了一丝血气，就把他的指尖吃得能看见白骨。

带他回去，还能带回去什么？带回去一具骨架吗？就和之前那些女子们一样，融在血水里的，破碎的、散乱的枯骨？

他若不说，谁还认得出那是齐染呢？

此时他已经被仙灵碧桃二人连拖带拽带到了血雾的边缘，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好像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依旧只能紧握着自己的刀，站在这里看着，看着有人在他面前承受痛苦，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看着奔涌而至的血气流速逐渐放缓，看着天边的巨灵神像长着深渊般的巨口，似是发出无声的哀嚎，终于被那血雾龙卷抽干了最后一丝力量，化作一抹赤红的轻烟，消散于天际。

他看到那被血色阴霾笼罩的天空逐渐变得清朗起来，看到仙灵碧桃木树身上盘踞的血色纹路愈加黯淡。

阵眼中心的浓雾逐渐消散，那些细密的银针、细线渐渐裸露出来，而他们尾端连接的，是蜷缩着伏于地上的一道被鲜血覆盖的身影。

商成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从未觉得自己的脚步如此沉重，仙灵碧桃一个闪烁已经到了齐染身边，芳君好像在低声和他说什么，但他听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逃。

但是不行，他让我带他回去的。

他僵硬地提起膝盖，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好险靠本能维持住了平衡。

再抬头时，却发现一颗小小的莹蓝色光珠从齐染的指端飞起，然后缓缓降落，和他融为一体。

这是天一剑仙留下的东西！莫非……？！

商成洲精神一振，脚下猛然发力。

仙灵碧桃在齐染显出身形的一瞬就已到他身边为他治疗伤势，才让他此刻有了些许人样。但祂自己的力量也近乎耗尽，小小的身形已淡到微不可见了。

祂也不知道，到底是那个人留给他的莹蓝色光珠助力，还是这人本就体质殊异，才让他能在承受了那么多血气之后仍留存下一线生机。

商成洲赶至齐染身边时，那淡淡的莹蓝色光亮也黯淡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蹲下身，将这人上半身轻轻抱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怀中人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壳而已。

商成洲侧过耳朵，微微贴近他的胸口，放缓呼吸，在隐隐约约听到了那细不可闻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后，颤抖地吐出一口浊气。

“你口口……”商成洲抖着手从腰间储物袋中摸出一个白玉细颈瓷瓶，赫然是临出发前齐染给他的保命药。

他轻轻捏开他的齿关，颤抖的指尖滑了两次才将那小小的黑色药丸塞进齐染口中。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嘴角溢出，商成洲徒劳地用袖子去擦，却怎么擦也擦不完。

“求你，咽下去，求你了……”他低着头，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话。

他不敢将这人抱得太紧，怕加重伤势，只好松松搂着，但手臂肌肉却已紧绷到近乎痉挛。

齐染一头雪发宛如在血水里浸泡了数个来回，身上的白衣更是染了个彻底，几乎是在两人靠近的一瞬间就让商成洲的衣服吸饱了鲜血。

他的脑袋无力地靠在他胸口，商成洲帮他拨开沉重的头发，却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呼吸一滞。

明明靠在自己这半边的脸安然无恙，但齐染另半边脸，却像被剥去了大半皮肉一般，从下眼脸到下唇，只能看见赤红的肌肉、跳动的血管乃至神经，下颌角处甚至还隐约有白骨森然裸露在外。

商成洲用力闭上眼，别过了头。

“商公子，商公子。”芳君的声音已轻到几不可闻了，“我和阿桃撑不住太久，我们得出去了。”

商成洲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人横抱了起来，鲜血浸透的衣料贴在他胸前，一股黏腻的寒意穿透皮肉直钻骨髓，让他轻轻打了个冷颤。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参天巨木：“你们，和我们走吗？”

“自然。”粉绿色的光芒亮起，那高大到宛如承接天地的仙灵碧桃木逐渐缩小，化作一支宛如琉璃雕篆的桃花花枝。

琉璃碧桃枝轻轻地落在齐染的胸前，横躺在被鲜血浸染的白衣之上，散发着微不可见的淡淡粉绿光芒。

“几位于我等皆有大恩，总要报了恩情才是。”芳君的声音从花枝上传来，带着一丝隐隐释然，“阿桃的力量已不足以支撑此界，我们……也是时候去别处看看了。”

商成洲轻轻点头，再低头看去，齐染完好的半张脸泼着淋漓的血色，在灼目天光下，被鲜血浸染的雪白睫毛上，一滴赤红血珠将落未落。

“走吧，”他哑着嗓子道，“我们回去。”

随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散，这处桃花谷也如一幅陈旧的水墨画一般，缓缓褪去了所有鲜艳色彩。

那无边桃林随着仙灵碧桃的离去，渐渐枯萎、凋零，滚落成尘泥，又和那些再也进不去的白墙小院一起，化为了时空缝隙中的细碎尘埃。

此时人间三月，芳菲已尽，但出得天涧之外，仍有桃花灼灼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