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谷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眼前仍是那无边桃林，“他”似乎坐在一处格外高的树杈上，颇有些紧张地拉着身边人的衣袖。
少女仍喋喋不休地在他耳畔说些胡话，见“他”不应，她不满地摇晃了一下树枝，顿时让“他”的视线也变得晃动起来。
“他”捏紧了她的袖摆，貌似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少女便大笑起来，指着远方掩于青霭中的山峦起伏，兴奋地大喊道：“我可不愿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们要一起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日光为少女的笑颜镀上一层鎏金般的色泽，“他”还未看清少女的眼眸究竟是浅茶色还是浅金色，眼前便蓦然一黑。
转眼，“他”好似便站在了一棵高耸的桃木前。
“他”手中轻轻拖着一颗亮着莹蓝色光芒的小珠子，仰首望着坐在树干上晃着腿的小小人影，开口道：“且先由你保管着，外面时局将变，算我暂存在这里。若哪日它有异动，或此地有异象，那便是来取它的人来了。”
“谁会来取它呢？”那小小人影双手托着悬于半空的光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他”轻笑了一声，叹道：“我也不知道，只盼他来此地之前，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安生日子么？
齐染想笑，但他的肺叶似乎不大支持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气流通过，于是剧烈呛咳起来。
他被自己呛醒，试图睁眼，右眼却只有一片血红，似是被绷带紧紧束着。左眼倒是勉强聚了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在室内阴影下，显得有些泛茶色的眼眸。
——方才梦中那少女的眸色，果然应当是浅茶色的。
“醒了？”商成洲的嗓音有些沙哑，语调倒是很平静，不见惊喜，也不见愤怒。
说罢，好像也没指望齐染回答，他转身便走了。
再回来时，他手上拿着一个软枕，半拖半抱着将齐染上身扶起，让他半坐着靠在软枕上。
商成洲长臂一展便从床头茶几上拿起一碗汤药，白瓷小勺稍微搅拌了一下，还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他舀起一勺红棕色的汤药，伸到齐染唇边，轻抬下颌，示意他喝下。
齐染轻嗅了两下药香，便顺从地将药汁饮下。
两人一个喂药，一个喝药，都没有过多言语，屋内一时安静得只有瓷勺与药碗碰撞的声音。
待一碗汤药饮尽，齐染开口问道：“程煜来了？”
声音轻得已近气声，但他知道商成洲听得到。
商成洲将空碗放置一边的手微微一顿，平声回道：“你说你那医谷来的小师侄？他在我们刚出天涧的那天夜里，就来了。”
他将碗放下，坐回床边，一双琥珀眸子定定地盯着齐染裹着绷带的半张脸：“他说，在我们刚到段家的那天，你就传信给他，让他过来了。”
齐染垂眸轻咳了两声，缓缓道：“是，义诊之事，我需要帮手。程煜熟悉我的风格，医术不差……”
“可他看到你这幅惨样，并无震惊之色。”
商成洲语调很低，眸色也有几分沉冷：“他甚至提前备好了药，而你一喝药，就问我他是不是来了。”
齐染掩在被子下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中衣的袖口，开口却道：“你左手的伤如何了？”
“不许转移话题。”
“……劳烦，端杯水来，有些口渴。”
商成洲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却还是起身给他倒水了。
——正合适入口的，温热的温度。
齐染一口一口地将这杯水饮尽，却没有将白瓷小盏还给商成洲，而是双手捧着，指腹轻扫着光滑的瓷釉杯面。
“……我既没死，也不用麻烦你将我投进段家池塘了。”齐染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白瓷盏，仿佛其上绘的青竹是什么大师之作。
“何况我身上没几两肉，鱼来了都要嫌弃的。”
商成洲沉默地盯着他，突然站起身，将一物抛到他身前，转身离去了。
齐染定睛看去，那落在锦被上的，赫然是一支晶莹剔透的桃花枝
“砰——”门扉合上的声音有点响，齐染捧着瓷盏的手微微抖了抖。
他轻叹了一口气，沉默地与那支桃枝对视了片刻，便见到桃枝微微亮起浅碧色的光芒，仙灵碧桃的声音响起：“他生气了。”
齐染轻声道：“嗯，我知道。”
齐染知道，自己这般行事，多半会犯了他的忌讳。
可若是他最初就和他说自己要来当阵眼吸收血气，商成洲必然不会同意。
而他若一气之下用蛮力将自己带走……那齐染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他又打不过他。
且在齐染看来，自己如今既然已能安然躺在这儿，那便万事已矣，也不必因此恼怒或难过了。
毕竟所有人都安然无恙，这结果不是很好么？
仙灵碧桃：“你应该哄哄他的。”
齐染：“……怎么哄？”
仙灵碧桃嘻嘻笑了一声：“你应该说，哎呀对不起宝贝，是我错了，是我让你担惊受怕了，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了嘿嘿……”
齐染：……
桃枝又亮起粉绿色的光芒，这回却是芳君的声音：“咳，其它不论，这几日确实都是商公子在照顾您，比段家的侍女照顾得都更周到些。”
确实，他对于怎么照顾病患很熟练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那位“阿保”的缘故。
“为什么用敬称？”齐染却问道。
芳君顿了顿，答道：“多亏有您，才让我和阿桃免于一难。您和商公子、段公子还有菲菲，都是我的恩人。”
“当年，若非我引那些人入谷，谷中众姐妹便不会枉死。我拔了他们的灵根，镇在阿桃树根之下，原想借他们的仙人骨肉助阿桃恢复力量。”
“哪知经年累月下来，这群道人竟学会了借血气重整修行，反倒来侵蚀阿桃。待我发现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却需要齐公子你们来为我收拾残局……我心中实在有愧，只恨不得以身代齐公子受痛。”
说到后面，芳君声音已有些微颤抖了，桃花枝上的光芒交织着，最后还是那浅碧色光芒更胜一筹。
“总之，多谢你了。”
仙灵碧桃的声音竟还有那么几分小雀跃：“若不是有你们，我们现在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啦。菲菲前两天还带我们去逛了市集，没想到只有凡人的世界也这般热闹！”
前两天……
齐染眉头微皱：“我昏迷了几日？”
“算上今天是第三天啦。”
这样算来，后日便是当初约定的开义诊的日子了。
齐染抬起右手，轻抚脸上缠裹的绷带。
“我好努力地在帮你治疗了！你不知道你刚开始有多吓人！”
仙灵碧桃大声邀功道，又心虚地放轻了一点点声音：“当然啦，若不是他手里竟还存着点我的树汁，你下巴那边的骨头还露着呢。”
细白的手指滑落到下颌，皮肤光滑未留疤痕，新生的皮肉轻触上去有些许泛痒。
“笃笃——”
“小师叔，您醒了吗？我进来了？”清亮的少年音在门外响起，等了三息没听到回应，便推门进来了。
少年一身质朴青衣，推门便看到掀起的床帐内，已然苏醒的齐染微微转头看向了他。
一缕雪白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从锦被上滑落，轻轻掩住了那绑着绷带的半边面孔。因为重伤未愈，他唇色浅淡，整个人在略显昏暗的室内白得跟一尊玉人雕像一样。
程煜一双圆圆的狗狗眼亮了亮，噔噔噔跑到齐染床前，欣喜地道：“商公子和我说小师叔醒了，我便赶紧来看看。小师叔感觉如何？这次伤得这么重，醒得倒是比以往要快些……”
齐染沉默地将手上一直捏着的白瓷茶盏递给了他。
程煜琢磨了一下，立刻捧着茶杯颠颠地跑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齐染：“小师叔口渴了吗？要喝水吗？给你。”
齐染却没接，只轻轻推了回去：“你和他……他们说，是我传信叫你来的？”
程煜没反应过来，乐呵呵道：“是啊，那天和商公子闲聊说起来，我便把小师叔给我传的信给商公子看了一眼，商公子看完还笑了一声呢。”
齐染轻叹了一口气，修长手指轻轻点了下程煜捧着的白瓷盏，问他：“你看这个，可看出了些什么？”
程煜捧着白瓷盏左看右看，有些摸不着头脑：“啊？就，一个装了水的杯盏啊？釉面很白，也很光滑。”
“说得很好，那我问你，”齐染身子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你说这像不像——你的脑子？”
程煜：……QAQ
他颤颤巍巍地道：“小师叔……师叔，我做错什么了吗？”
齐染不置可否：“上次让你抄的《太平要方》，抄完了吗？”
程煜：“抄抄抄抄完了。”
“善。”齐染轻一点头，“这次就抄《寒症通辨》吧，抄二十遍，去吧。”
程煜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二十遍？！以往不都是十遍吗！”
“嗯，这次不一样。”
齐染睁开眼，灰蓝色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了他一眼：“这次得让你知道，多抄书，少说话。”
“去吧。”他挥了挥手，示意程煜赶紧从他眼前消失。
程煜一双圆眼噙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仙姿玉貌的小师叔，盼着他菩萨心肠收回成命，却只能看到一个冷漠且沉默的侧影。
在阖上门的那一刻，他终于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扯着袖子掩着脸，呜呜汪汪地跑了。
在拐角处却正好遇到段家兄妹二人，好在段菲菲一个敏捷的侧身才将将没撞个满怀。
“哎，小程大夫！”段菲菲招呼了一声，看着程煜以袖遮脸一边喊着“对不起呜呜呜”一边跑远了的身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齐公子醒了吗？怎么一副哭天喊地的表情……”段菲菲心头一紧，“不会出事儿了吧！”
段菲菲大步跑到齐染门前，边喊着“齐公子！——”一边猛地推开那扇刚刚掩上的门，门板甚至因为力道过大回弹了两下。
段菲菲莫名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齐公子，你没事吧？刚看到小程大夫哭着跑了，我还以为——嗷！”
话到一半，便被慢了妹妹半步的段采敲了脑袋，顺便捏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视线从桌上的白瓷盏转到床上的齐染身上。
“听闻齐公子醒了，我和舍妹便赶忙来探望了，齐公子感觉可好？——抱歉，舍妹先前使用仙宝留了些后遗症，这几日会间歇性五感失序。”
他领着如鹌鹑般乖巧的妹妹走进室内，随意拎了两把椅子在齐染床前坐下。
段菲菲闭着眼睛缓了缓，再睁眼时一眼就看到锦被上的琉璃桃花枝，黑眸一亮：“阿桃，芳君，你们也在这里啊。”
桃花枝微微闪烁了一下，似在回应她，却也没有现身多说什么。
“无事。”齐染拾起桃花枝，递给了段菲菲，“外面天色很好。”
段菲菲瞥了兄长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立刻喜笑颜开地接过花枝：“那我便带她们去园子里走走，也不打扰齐公子休息啦。”
顺便瞪了兄长一眼：“你也少说点费神的话。”
于是朝两人挥了挥手，如来时一般匆匆地离去了。
看着少女合上门扉，像小鹿一样蹦蹦跶跶地离去了，段采方才回首道：“齐公子放心，这仙遗器……虽和我们想象的有些许偏差。但我段家绝不是言而无信之辈，小妹与仙灵碧桃她们仅是交好，不会——”
却被齐染抬手打断了。
“我只需要她们去一趟医谷，之后留在何处，全凭她们自己做决定，留在段家也未尝不可，我不会置喙。”
段采微怔，下意识琢磨齐染是在试探还是真心所言，便听他已经开始缓声和他讲起后日义诊的安排。
“……除了外间的棚屋，还需要一间堂屋作针灸之用。我一人之力有限，看顾不了太多百姓。段府的府医若有空闲，还请随我等一起。我再备几道常用方子，烦请按方制备好成药，方便百姓看诊后即取。另还需专人记录病案……”
段采立刻回过神来，聚精会神将这些要点默背下来。
将暂且想到的东西一一交代清楚，齐染侧过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