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段家众人在苴城门口为一行人践行。
不到半月的时间,段成蹊脸色已比当日初见时好上不少。他拉着长子的手絮絮交代着些什么,而段霖站在一旁,抱臂看着嘴快噘到天上的小女儿但笑不语。
齐染的储物戒中飞出一团粉绿色的光芒,在半空中徐徐化成了芳君的模样。
“菲菲,又要麻烦你了。”芳君看着少女,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小事一桩而已。”
段菲菲一看到美人朝她笑,便再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只讪讪挠头道:“只是不能随你们一起去遂城了,总觉得有点寂寞……”
先前进入段家天涧的女子们,不少都借出了血肉,为仙灵碧桃延续了力量。
好在段家手中仍留有名册,如今诸事已了,芳君便请求段菲菲,可否代她去寻到那些女子,一一答谢。
段霖揉了揉段菲菲的马尾,微笑道:“人世间聚散浮沉皆有定数,大家都是汪洋中的两滴水珠,指不定哪一日又在某处的泥潭子里相遇了呢。”
“母亲你这话说的也太糙了……”
“呵,你这么想去遂城,莫非是想看看遂城杜家二公子长什么模样?母亲可早已帮你相见过了……”
“什么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定亲!”
红衣少女捂着耳朵跑远了,边跑边回头大声喊着。
“芳君姐姐!你且放心!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芳君浅笑着和段菲菲挥手道别,朝段霖轻一福身,便回到了琉璃碧桃枝中。
“既如此,便送你们到这里了。”
段霖挽过段成蹊的胳膊,朝众人挥手作别道。
“愿诸君此行一切顺利,我们有缘再会。”
商成洲朝段霖轻一抱拳,跳上了马车的车厢前,轻喝一声,便驱动着车马携着滚滚尘土向北而去。
北格人都是驯马的好手,驾车有他和阿苏尔轮换足矣。至于为何今日是他先轮班,实在是因为他不想进车厢看见孟淮泽那张“老脸”。
“所以师兄为何又将脸换回去了?”齐染靠在车厢里侧,手持一卷书随意翻看着。
孟淮泽捏着自己花白的小胡子,颇有些满足地喟叹道:“时间长了,总觉得还是这张脸更自在些。”
说罢,推了推身侧的阿苏尔:“你个子太大,在车厢里太碍事了,去前面找成洲小哥去。”
阿苏尔看了他一眼,便沉默地掀开车帘坐到车厢外了。
阿苏尔一离开车厢,确实感觉厢内的空气都充盈了几分,随后便隐隐约约传来他和商成洲用北格语交谈的声音。
见孟淮泽似乎还留神偷听着,齐染问道:“师兄可听得懂北格语吗?”
孟淮泽有些自得地笑道:“勉强算是能听懂一些,好歹我在格亚草原上也待了几个月。”
“哦?是么。”齐染轻轻翻过一页书,“那我请教师兄一句话。”
他双唇微动,清晰地重复了那日商成洲和他说的那句,他至今尚未知晓含义的北格语。
车厢外的交谈声顿时消失了。
孟淮泽眨眨眼,又眨眨眼,双唇开合了几次,随即嘴角轻轻上扬,搭上那张沟壑丛生的老头脸,用一种堪称慈祥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亲师弟。
“啊……这句话,这个意思,咳,我觉得不应由我来告诉你。”
齐染只眉头微挑,便不再多言了。
车厢外,传来阿苏尔低沉的声音,似乎是在用北格语询问些什么。
紧接着传来了几声意义不明的乒乓声响,便见他又躬着身艰难地摸回了车厢,紧挨着孟淮泽坐了回来。
“被他,赶回来了。”阿苏尔指了指车厢外的商成洲。
孟淮泽:“……”
他没好气地推了推阿苏尔:“往边上坐些,太热了。”
余光扫到一直垂眸不言的段采,孟淮泽从马车的角落里翻出一套棋盘,热情地邀请段采对弈起来。
车厢内的气氛也因此稍稍活跃了些许,阿苏尔虽然对棋局一窍不通,但他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落子,当着个极为安静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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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家给他们制备的马车很好,马儿们脚力也足。
苴城与遂城有盟约,两城往来间都铺着平坦的官道,挂着段家家牌的马车在这一路上可谓是畅通无阻。
不过六日,遂城的城墙便隐约可见。
只是越近遂城,背着包袱携家带口的百姓便越多,看着却也不像遭难的饥民,更有颇多牛车、骡车都在往外赶。
商成洲随手拦了一个独身上路的大哥,探着脑袋想打听些消息,哪知那大哥一看到他的深肤色、鎏金瞳,便仓皇失措地推开他跑远了。
“不对劲,”孟淮泽掀起车帘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蹙眉道,“这普通百姓看到圣族人这么慌乱作甚……莫非那华池门已作乱到遂城来了?”
段采折扇轻敲掌心,一双黑眸沉沉:“遂城杜家也是山越有名的世家大族了,若一般情形……华池门应当不敢轻易招惹。”
“此处离遂城不过十余里,不若我先进城探探。若城内确实有变,便请诸位从遂城以西的涿鹿山绕行再往北去吧。”
“涿鹿山……”
孟淮泽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一团了:“那可都是山林小道,马车可上不去。”
而就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着众百姓往一旁避让的惊慌呼喊,几名管事侍从模样的人迎到了马车车前。
“敢问可是段家来的贵客?”那管事翻身下马,上前行礼道,“我乃遂城杜家的管事,我家家主得了段家主的信,特意早早令我在此迎接诸位。”
“路途辛苦,还请诸位随我往杜府小住一日,家主已设好宴,只待诸位贵客临门了。”
段采向车厢内的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出声,便孤自掀开车帘迎道:“多谢杜家主盛情,段某愧不敢当。但我等只是想借道从遂城往北走,这就要离去,便不叨扰贵府了。”
那管事露出为难的神情,擦了擦额角的汗:“这……这遂城附近最近的驿站城镇也有两百里,便是人受得了,那马也受不了呀。不如在杜府稍作停留,整备歇息好了,才好上路啊。”
他又偷瞥了一眼腰胯长刀,看着便气势凌人的商成洲,搓了搓手道:“何、何况近日因为那华池门闹事,这附近可是不安生得很。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何必急着赶路呢?”
商成洲指尖轻点刀柄,觉得这管事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日日马车坐得,他身上的筋骨都要松散了,若是能找个地方好好休整一下也不错。
可就在此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齐染的声音。
【走。】
【马车目标太大,骑马走,你带我。】
商成洲倏然便反应过来他在借仙宝传话,他侧过头,和阿苏尔用北格语低声道:“我们要走了,等我动手。”
阿苏尔点点头,往孟淮泽的方向微微侧身。
商成洲见段采仍和那管事掰扯着,余光却扫到管事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侍从。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背脊,他不再犹豫,乌焰刀锵然出鞘,刀光一闪便斩断了车辕。
马车轰然倾斜的瞬间,阿苏尔古铜色的手臂如铁钳般箍住孟淮泽腰身,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竟被他单手拽着缰绳就生生按回地面。
而商成洲反手扣住齐染肩头,靴尖点在碎裂的木板上借力腾空,墨色衣袂翻飞间已带着人稳稳落上马背。他一手攥着僵绳制住了惊马飞奔的势头,紧随阿苏尔身后向段采先前所说的遂城西边疾驰而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那管事回过神来,两骑的背影已奔出老远,他一拍大腿,惊慌失措地指着两人的背影喊道:“跑了!跑了!”
而他身后跟随的那群黑衣侍卫们,早在他反应之前便已迅速上马朝着几人的方向追去。
段采一扇抵住那管事喉结,沉声问道:“说清楚,杜家到底想干嘛?”
管事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涨得通红,感受到段采的杀意,不禁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回道:“华、华池门抓了我家公子,让、让老爷用北格人来换!我、我们也不想的啊——”
话至一半便被段采扇骨敲晕。
段采拉过管事骑来的马,仅是思索了片刻,一夹马腹,便朝遂城的方向策马而去。
另一边,迎着猎猎风声,商成洲朝着齐染大喊道:“你怎知他们有诈?!”
【段家主心思缜密,既然知道此处离绝音谷不远,华池门生乱,绝不会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和杜家通信,此为其一。】
齐染拢着长发,将自己的脸随着头发一起埋在商成洲胸前,不扰他视线,只用仙宝回话。
【既为迎客,在城门处相候即可,这管事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相比等人,更像在寻人。我猜他们此前定在附近策马梭巡许久,此为其二。】
【他一直在偷偷看你,此为其三。】
商成洲很想说一句这“其三”实在短了些,但他耳朵微动,“叮叮”两下便反手挥刀打落了两枚疾飞而来的暗器。
熟悉的柳叶镖钉入泥地,商成洲轻唾一声:“淦,是华池门那帮苍蝇。”
“咻——”
身后传来焰火升空的声音,商成洲回头望去,只见一团巨大的红色焰火腾升而起,竟在半空中隐隐浮现出了个“血”字。
“驾!”
商成洲挥鞭催促马匹加速,猜想这也许便是华池门召集同伴的信号。
只要过了这处平原,进了前方的密林里,再甩脱这些尾巴就会容易许多。
然而就在此时,远方却传来一声悠长的鸣音。
霎时间,身边的原野密林、身后的追兵皆如一张旧画般淡去了颜色。厮杀声、兵戈相击之声渐起,商成洲仿佛看见身下的马也披着染血的黑甲,踏过穿着甲胄的士兵躯体。
这是什么?!幻觉!
他使劲儿摇摇头,试图将这突如其来的幻象赶出脑海,而待他从那一片幻觉中回神,却发现身下的骏马像是突然失去了气力一般,前腿一软便向前扑倒。
此刻两人已然随着冲势飞出,商成洲瞳孔骤缩,来不及调整姿势,只能将齐染紧紧拉进怀里,用后背勉强卸去大半冲力,滚落在地。
“嗡——”
又是那说不上是琴弦震动还是刀刃弹动的声响,商成洲的意识一瞬间又被拉回了那战场之中。而常年累下的战斗直觉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利刃破空之声,下意识便是提刀一挡。
但这几乎与现实重合般的幻觉终究影响了他的判断,那柳叶镖虽被他长刀弹飞,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而在鲜血渗出的瞬间,商成洲蓦然消失在原地。
齐染好不容易从马上颠簸而下的晕眩中缓过神,一抬眸便看见商成洲身形消失的瞬间。
他瞳孔骤缩,在听到下一声嗡鸣之时,立刻膝行几步从地上拾起方才被弹飞的柳叶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脸上狠划了一道。
下一瞬,他眼前蓦然一黑,再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站在一片熙攘人群之中。
身边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脸上无一不是麻木绝望的神色。
“放我出城——放我出城——!!!”
人们推攘着向前,发出凄厉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