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要将他送回最初的时点?”
清淡的声音从帐中响起,竟是齐染撩开帘帐缓步走了出来。
“你!?”看见齐染出现,黑袍人猛地后退一步,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你为何能出现在此处空间?”
齐染轻挑眉头:“我一直都在这里,听你二人谈话。”
商成洲看到齐染的一瞬,先前种种回忆猛然浮现眼前,他脸上瞬间滚烫起来,垂着脑袋后退了一步。
黑袍人看着齐染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中却是深深的疲惫:“每次轮回,都只能回到此刻。我没有办法决定起点。”
他好似嘴里嗫嚅了半晌,终于像认清了现实一般垂下头道:“我曾尝试过无数次。”
“无数次重启,我做过无数个选择,可最终他仿佛总是难逃一死。”
“也许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而是别人……”
“尤其你竟真的来了。”黑袍人抬起头,灼灼目光透过低垂的兜帽直视商成洲。
商成洲抱着胳膊,蹙眉道:“之前便想问,你为何会认识我?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黑袍人只道:“我认得你的刀法,我本以为你能做得更好,可谁知……”
“谁知他光是将谢南枝救出卫皇宫,就费了许多功夫?”
齐染散漫地靠着帐子,接过了黑袍人的话。
黑袍人沉默不语。
商成洲迷惑地挠挠头,正欲开口询问,脑海中却突然涌现出无数破碎的画面。
例如他看见自己带着大军直接进了石城,被卫国主几番来往交谈就把底盘都交代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谢南枝被卫国主扣押便离去了。
例如他半夜带着亲兵入城查探,却因路线不熟露了马脚暴露行踪,自己倒是逃了,反而留得亲兵被扣押在天牢。
第三次重蹈覆辙后又带人去劫狱,却根本未发现不远处关押的谢南枝,便扬长而去……
第四次……
第五次……
商成洲木愣愣地站在远处,整个人被这突兀出现的记忆洪流冲刷得宛如一根僵硬的石柱,仿佛他的时间也同周围人一样停滞了。
“十二次。”
黑袍人突然出声道,那声音细听之下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这是第十二次,他才带出了谢南枝。”
商成洲下意识转头看向齐染,想着若真计较起来,即便是这回,也是齐染带着他再带出了谢南枝。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商成洲僵硬开口道。
齐染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脸上那道猩红的狭长伤口:“你初进天涧时,脸上那道伤不见了。”
又轻咳一声,掩去眸子里那泛上来的一点浅淡笑意:“且总觉得你言谈间,成熟了……些许,想着你应当经历了许多。”
商成洲猛地侧过头,不想再看他,却又没忍住偷偷回首,眸光闪烁着打量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和先前自己脸上那道细小的划痕几乎在同一位置……
商成洲明白了什么,下意识用虎牙咬了咬下唇。
而齐染却看向那黑袍人道:“这既是你二人的因果,换了第三人,自然难续上这段因缘。”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若想探明真相,若自己不亲自下场,又有何用呢?”
“我说的可对?这位……将军。”
黑袍人沉默许久,终于缓缓伸出手,摘下了那顶硕大的黑色兜帽。
兜帽之下,是一张俊逸的青年面容。本是英气十足的五官,但他眉心却有一道宛如疤痕般的蹙痕,显得整个人阴郁又疲惫。
他眼窝微微凹陷,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角紧抿着注视着齐染。
“我名薛恒,是戮仙军左军统领,凌州薛家次子。”
“我知你二位或有神异之处,我愿再入因果,只望二位教我,如何救谢南枝。”
商成洲困惑道:“齐染也就罢了,我哪里有什么神异之处?”
薛恒黑褐色的眸子宛如一滩死水,面无表情地对商成洲道:“我说了,我认识你的刀法。”
“昔年,我有一好友,出身许州商家,名曰商黎。后随我一齐征战,是我副将。”
“自落入此间后,我曾又见过一次商黎,便知他并非凡人。他曾让我保管一样物事,说他总有一日会来取回。”
商成洲手指在乌焰刀上紧了紧:“刀法相似,也许只是巧合,这不能说明什么。”
薛恒微微歪了歪头:“我不知你与商黎是何关系,但你和他很像。刀像,人也像。”
“你既然回来了,可不正是来取回那物件的?”
商成洲微微垂下头,过了许久才道:“无论如何,我不是你口中那什么商黎,我是商成洲。”
“那物件,此刻又在何处?”沉默许久的齐染蓦然开口了,“为何不直接还给他?”
薛恒只道:“入轮回太多,我的记忆经常错乱,有时无法控制自己。他那物件,我不敢放在身边,怕毁损灭失在不知何处,便存留在每次轮回的终点了。”
“若两位愿意助我了结此番因果,我自当双手奉上。”
“谁稀罕一样。”商成洲翻了个白眼,“我只问你,你能否送我们离开?”
薛恒顿了顿,只道:“也许。”
听着这模棱两可的回复,商成洲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什么叫也许?!”
薛恒面无表情道:“因为除二位之外,我并未见过此界之外的人。”
商成洲蓦然瞪大眸子:“不可能?!华池门明明投了那么多人进来!”
薛恒:“我并无虚言。”
齐染思考了片刻,沉吟道:“薛将军,我二人既已入此界,自会去找出界之法。”
“至于这出界之法,能否破局,能否救那位谢仙君,就全看因果造化了。”
薛恒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
言罢,他抬手一挥,停滞的时间顿时流动起来,军医手中的药汤水波涟漪缓缓消散,营帐上的旌旗随风声猎猎作响。而他身上那一身黑色长袍竟也在瞬间,便幻化为一副银光甲胄。
有小兵本匆匆经过,一看到帐前几人,顿时立正行礼道:“将军!商副将!”
薛恒轻描淡写地朝那兵士点了点头,侧首对二人道:“我便不进去了,谢南枝……劳烦两位看顾了。”
随即转身便往主帐去了。
商成洲定定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被他一番话搅得心里思绪纷乱得紧。
却没发现齐染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边,在他耳旁悄然吐气道:“将军?”
商成洲霎时被这一声吓得立时连退三步,耳尖都微微涨红:“别喊了,我现在不是将军。”
齐染却侧着头,噙着一点零星的笑意道:“副将也是将军。”
“别多想,早日出天涧,回格亚草原,才是最要紧之事。”
言罢,他便掀开帘子回身进了帐中。
独留商成洲站在原地,轻吐一口气。
是了,早日回草原,带齐染去救他阿保才是正事。
他随着齐染步入帐中,却发现军医和打下手的小兵围着谢南枝的床榻打转,而齐染只静静伫立在一旁看着。
有几个小兵路过时,偷偷打量着这披着麻布披风,却是一副仙姿玉貌的白发男人,眸中带着几分好奇,和掩饰不住的沉沉警惕。
商成洲蓦然反应过来,此处天涧正逢凡人相抗仙人的时点。至少只是看着,齐染可比床上遍体鳞伤的谢南枝更像仙人,寻常兵士自然会对他多加戒备。
他轻咳一声,走到齐染身边对帐中众人道:“这位是我请来的大夫,姓齐。日后由他主要照料榻上这位的伤情,你们以军中将士为重就好。”
帐中众人愣神,纷纷应诺。
商成洲思考了一下,随手点了一个看上去面容朴实憨厚的小兵,补充道:“齐大夫有任何需求,你都帮他置备上。榻上这位于薛将军而言相当重要,切不可惫懒。”
那小兵面色一肃,站直大喊道:“是!商副将!”
齐染掩在袍袖下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声音极轻:“将军官虽降了一级,但官威尤在,齐某甚感欣慰。”
“多谢将军。”
商成洲猛地抽回手,放在唇边低咳一声,学着薛恒那轻描淡写的样子朝众人点了点头,便径直离去了。
目送他看似稳健实则慌乱的背影远去,齐染回过头,对帐中众人道:“除了方才商副将吩咐的兄弟,诸位可以先去忙自己的事了,这边我自会看顾。”
那军医看着他,面上却露出了明显不信任的神色:“这……”
齐染:“若出了事,薛将军责难,我一力承担。”
军医听罢,便不再多言,携着其他几人便掀帘离开了。
剩下的那小兵僵立原地,偷觑着这位容貌非凡的大夫,结结巴巴道:“齐、齐大夫,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齐染却未回应他的话,先端起军医留下的那碗汤药嗅了嗅。随即坐在谢南枝榻边,轻轻掀开他有些下陷的眼皮,观察了下那可怖的伤痕,一手捞过他左手开始切脉。
而就在此时,谢南枝手指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瞬。
齐染没有错漏这一幕,凝目望去,缓声道:“麻烦小兄弟烧些水来,多制备一些干净的纱布,再将军中常用的伤药都各自备一份带来。”
小兵大喊道:“是!”便快步离去了。
而在那小兵离开帐中的一瞬,谢南枝竟蓦然便挣脱了齐染搭脉的手指,反手就扣住了他细瘦的手腕。
他闭着眸,缓缓侧过头来,仿佛失去了眼球也能通过某种方式注视着他。
谢南枝扣着他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双唇开合了数次,像是终于想起该如何说话。
“……你是谁?为何你身上……会有仙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