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枝话音刚落,便愈发扣紧了齐染的手腕。
而随着他的动作,齐染全身竟亮起了浅浅的莹蓝色光芒。尤其那双灰蓝色的眸子,竟宛如褪去了一层灰雾一般显得无端清亮透彻。
齐染面色平静地打量着自己身上这般异象,并未作答。
谢南枝却轻轻皱了皱眉,手上力道一点点放松下来:“不对……这似乎更像是……某种残片?”
齐染任他动作,容色清浅:“谢仙君,敢问,仙人骨是何物?”
谢南枝沉默了片刻,竟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金丹之上的修者,仙体内便会出现一枚仙人骨。没有仙人骨,便登不上通天路。”
齐染眉梢轻挑:“可在下只是个凡人,而通天路也已被天一剑仙斩断了。”
谢南枝终于松开了齐染的手腕,那光芒也随着他的离开渐渐淡去。
见他并不作答,齐染端坐原处,问道:“谢仙君竟不好奇,你如今身在何处?是谁救了你?”
谢南枝连眼皮都未抖动一下:“无论在何处,于我有何区别?”
“无论是谁救了我,我也并不会感激他。”
齐染侧头打量着他,沉默许久,缓声道:“谢仙君这是……觉得人生无趣,想寻死了?”
谢南枝只兀自沉默不语。
齐染:“谢仙君虽废了功法,然灵根尚在,且并不是全无灵力。这一身伤,于凡人而言或许要在鬼门关前踏个来回,但于仙君而言,可并不算什么,不是么?”
谢南枝轻笑一声:“你还说你是个凡人。”
齐染面色平静道:“那看来我并未说错。”
谢南枝被这话噎了一瞬,轻吐一口浊气,随即缓缓地用自己的手臂撑起上身,靠坐在了床头。
他身上不少刚包扎好的伤口被他的动作撕裂,鲜血瞬间浸透了雪白的纱布。而谢南枝却对这疼痛仿若未觉,若不是那苍白额头上滴落的冷汗,谁也看不出他受了多大痛楚。
齐染轻叹了一口气:“薛将军要看到谢仙君这般,怕是要斥责我这个大夫失职了。”
谢南枝阖着双目,垂首问道:“薛将军,便是救我的人吗?”
齐染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仙君认得他么?”
谢南枝轻轻摇头:“若是凡人将军,那我并不认识。”
他顿了顿,朝齐染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侧过头:“倒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齐染:“谁?”
谢南枝:“我当年初初突破金丹境时,在外云游时遇到的一位友人。”
“我也说不上你们哪里相似,他是个放浪不羁的,但你听起来,却像是个沉静的性子。”
齐染微挑眉梢,对谢南枝的评价不置可否。
“我们曾一路结伴云游,也算见过许多生民疾苦。”
他微垂着头,大袖下的手指轻轻拂过粗制的麻布被褥:“我时常会想,‘仙’于神州大陆而言究竟是什么?仙门占据灵气最丰厚之地,又有聚灵阵吸纳周围灵气。凡有仙门,方圆千里内无耕地。”
“仙人为了从百姓那边攫取功德,既要让他们活着,又不能让他们活得太好。毕竟若百姓活得太好,他们又怎会感谢仙人的雨露恩泽?”
言罢,他轻叹一声:“可笑,我虽也算是‘仙’,却时常想着若没有‘仙’,这世界是何模样呢?”
“可我也只是想想,而我那友人,却去做了。”
齐染眉头微蹙:“你那友人……是天一剑仙?”
谢南枝声色清浅地笑了一声:“是,他是大乘期的前辈,却不许我叫前辈,只以朋友相称。”
“正因如此,仙门中人都想要我的命。毕竟天一已化归天地,可若能将他曾经的友人剥皮削骨,可不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齐染问道:“这便是谢仙君身负重伤,被那卫国主擒获的原因么?”
谢南枝微微抬起头,却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曾是天音阁首座弟子,得门中沉寂千年的仙器寒琼认主。却为了纳仙器入体时,舍了一双目珠,从化神跌落金丹。闭关十年再出,却发现天下大变。”
他抬起手,只见银光一闪,一张造型古朴的古琴赫然出现在他身前。琴头处雕刻着层叠的云纹,云纹中伸出几枝初绽的白梅,均以仿若有云雾流动的白色玉石镶嵌。那琴弦更是不知以何物制成,在账内昏暗的光线下竟泛着浅淡的银辉。
谢南枝阖着双目,指尖没有任何停顿地,便抚上了琴尾处篆刻着“寒琼”二字的浅银琴铭,在那凹陷间轻轻摩挲着。
“那些人想抓我,既是为了寻仇,也为了这张琴。天音阁仍有许多境界低浅的小弟子,我若还和阁中有联系,必会殃及他们。我便自废了功法,也算全了多年的师门情谊。”
“若不是因为它,我便也和诸师长一般,在天一斩断通天路那日,躯壳便崩散为飞灰,将这满身灵气送还给天地。”
“我此前大半生都在那条路上求索……可如今路途已断,我又该去何处呢?”
他沉默了片刻,嘲讽似得轻笑一声:“抱歉,因为想起了故人,便说得多了一些。”
“那卫国主,入了凡人的阵营,只是因为不想再受他供奉的仙门桎梏。可他也不信凡人真能斩仙,因此擒了我,想拿我做那两头撑的踏板。”
不需谢南枝再多言,齐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仙人胜了,那卫国主只要将谢南枝送上,也算作献宝讨饶,说不定立时便能免去仙人的责难。
而若凡人胜了,那谢南枝就是现成的鱼肉。
只要将这位天音阁首座推上高台,铡刀一落,再昭告天下。那凡人斩仙于芸芸众生而言,便再也不是虚无缥缈之事,自此戮仙的队伍也会顺势壮大起来。
“与你说这些,是想问你,那位凡人将军救我,是何打算?他可想要我的命?”
谢南枝神色安然道:“想要那便拿去,若能派上些用场,也算我得了善终。”
“若不是要我的命,那我便不再叨扰了,也算为你们省点绷带和伤药。”
而就在此时,账外一阵脚步声渐近。齐染起身迎至帐外,果然是先前那小兵,一手提着硕大的铜壶,一手挎着一个药箱回来了。
齐染侧身让那小兵将东西放到门口,便交代他可以去歇息了。
谢南枝手上轻轻搭着寒琼琴,一言不发地听着这帐中的动静,等着齐染的答复。
可齐染却并未接话,只从药箱中取出纱布、伤药等一干物件,甚至还有一枚柳叶形状的细长刀具。
他走到床边,准备帮谢南枝换掉染血的纱布,重新包扎伤口。
可谢南枝一察觉到他的动作,便下意识往一旁躲了躲。
齐染缓声道:“仙君,就当让我这大夫多少派上些用场,也免得受薛将军的责难。”
谢南枝闻言,竟真的缓缓回正了身姿,甚至收起了寒琼琴,放任齐染为他包扎。
齐染见状,嘴角微微挑起:“仙君慈心。”
一时间,账内一片沉静。
甚至齐染用滚水过刀后,为谢南枝剜去伤口上的腐肉时,两人都未出一言。
直到他将最后一截纱布打结,起身收拾药箱,方才开口道:“若仙君要离开,是想去哪儿呢?”
谢南枝沉默片刻,低声道:“天地之大,应当总有一处,既能让我不至于牵连旁人,又能让我这一身骨肉有些用处的地方。”
齐染合上药箱,转身向帐外走去:“既如此,那此处就很好。”
“战事将起,仙君可以跟着我,帮我打打下手。若你不想做谢仙君,只做谢南枝便好。”
他掀起帘帐,脚步微顿,微微回头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影:“仙君好好休息,明日我会来看你。”
谢南枝靠坐在床头,侧耳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过了许久,他抬起手,轻轻抚上了自己凹陷的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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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成洲回到自己营帐时,已是二更天了。
他脚步极轻,面色沉稳地与路上夜间巡逻的士兵颔首示意。
实际脑中已是一团浆糊。
离开安置谢南枝的营帐后,他便去了主账,跟着薛恒听了许久大军下一步的部署。
薛恒于这套流程已相当熟稔,但军中事务繁杂,各项确认无误下来,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而待其余将领离去后,薛恒又拉着他,与他聊了许多现今的战局概况和各方势力划分。甚至询问他的意见和想法,仿佛真的将他当作了那位副将“商黎”。
商成洲没有意见,也没有想法。
但兴许是因为经历了这十二番轮回,他真的如齐染所言,成熟了几分。
面对薛恒的质询,他竟已然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回答他:我知晓了,待我斟酌一番,明日早晨给你答复。
撩起帘帐,角落处的铜壶中有亲兵备下的,尚还有些温凉的水,余了半壶。
商成洲便借着这半壶水,粗略地擦了擦身。
水声晃动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屏风后清浅的呼吸声。
他动作加快,迅速擦干精壮的背脊上滑落的水痕。快步走到从角落大敞的木箱旁,从凌乱的衣物中,随意抽出了一件中衣披在身上。
走到屏风后,果然瞥见一片莹白铺散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商成洲微微叹了口气,想起来他好像确实没有吩咐人给齐染准备营帐。
行军用的床榻很窄小,但齐染身形很清瘦。他蜷缩着手脚,团在被褥里,紧紧贴在靠近营帐的那侧。
若不理会那铺了大半张床的散乱白发,这人实际只占了细窄的一小块地方。
商成洲稍稍俯下身,细细观察着他随呼吸微微颤动的霜色羽睫,还有脸侧那道微有些愈合的狰狞伤口,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人喊醒。
也许是察觉到账内的烛光突然被挡了大半,或是直觉有人入了帐。齐染竟缓缓睁开了双眼,眯着眼微微抬起了头。
看到商成洲后,他便蛄蛹着将身上滚作一团的被褥往旁边的空处匀了匀,修长细白的手轻轻拍了拍身侧,语声中仍有尚未清醒的含糊。
“快睡吧。”
言罢,他头一沉,双眸一阖,五指蜷缩着收回身前,便沉沉坠回梦乡了。
徒留商成洲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僵成了一块木头。
他本来是想叫醒齐染,想为他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口。
可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邀请我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