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齐染刚出了营帐,便脚下一拐朝主帐而去。
如今薛恒带病养伤,商成洲这个虚假的二把手便被迫上岗,如今正被其余将领围在帐前议事。
齐染刚到账前,便听到了其中那如同菜市场一般的喧哗声。武将各个都是在风沙里刮过的大嗓门,那数个声音吵嚷起来,宛如一群公鸭扑腾着翅膀互啄对方的屁股毛。
帐前的侍卫小兵抬起手臂拦着齐染道:“将军们在议事,若无特殊军情不得……”
“让他进来!”却被敏锐捕捉到齐染脚步声的商成洲,带着内力的一声大吼吼进了帐。
齐染掀起帘帐,账内众人神色各异地注视着他。他神色自若地缓步走到商成洲身边,商成洲随手拉了把椅子,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齐染刚刚就座,就看商成洲朝他眨眨眼,随即面色沉着地对着帐下各将领道:“方才议的那些,从头至尾,一一重新报来!简短些!”
有几名将领见齐染那座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快,只沉着脸不言声。
却另有几名将领,陆续起身抱拳汇报起事项来。
“卫国主已死,城内守军群龙无首——”
他未说完,却听齐染轻抚着袖子出声道:“戮仙军接管城防,守军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那将领与身边几人面面相觑,正欲说什么,却被商成洲挥手打断道:“继续。”
“卫国三城还剩两城——”
“派个使者把卫国主的人头端过去,守军若同意献城顺势接管,若不同意的,再呈对给薛将军抉择。”
“城内百姓对戮仙军尚心存芥蒂,家家户门紧闭——”
“人心日久,岂有一日可改的道理?芥蒂便芥蒂吧,我等初来乍到,守着城中暂不生乱便好。”
“……还有那登云楼仙人大败,恐怕并不会善罢甘休。”
齐染沉吟一瞬,缓声道:“无事,来了再斩了便是。”
听及此处,终于有一名先前始终沉默的将领拍着桌子吼道:“你这小儿!仙人哪有说斩便斩的道理!先前斩一仙人,薛将军几乎都快丧了命!若再来一次,军中多少将士的命都不够填的!”
商成洲听罢,也沉沉一拍桌子,眸光如刀扫过帐中众人,冷声道:“既祭出戮仙的名号,怎得一听仙人名头就吓破了胆!”
“若还有仙人来,我来斩仙!”
似是被他这笃定狠厉的语气镇住了,那将领嗫嚅半晌,又迎着商成洲冰冷的视线道:“可、可怎能交由旁人,随意处置我军中事务?”
商成洲闻言轻嗤一声道:“那他哪句话可说错了么?又或许各位还有什么高见,我洗耳恭听。”
帐下一时静默,只稍过了两息,那将领又扯着嗓子大喊道:“我可听说商副将让这来历不明的人全权负责薛将军的安危,你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商副将你居心何在?!”
商成洲闻言顿时噎了一瞬,随即一片坦荡道:“他是我帐中军师!我向他问策有何不对!”
齐染闻言,掩袖猛咳了两声。
那将领也愣在原地,喃喃道:“帐、帐中……?!”
商成洲终于反应了过来,顿时涨红着脸道:“……帐下!”
言罢,他猛地站起身,瞪着眼道:“今日到此为止,若不是紧急军情无需再呈,都退下吧!”
待众将领陆续退出账外,只剩下商成洲与齐染二人,商成洲长舒一口气道:“你来得可太好了。”
言罢,他竟直直拉着齐染的袖子,就带着他大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快随我来,看我找到了谁!”
齐染眉头微挑:“将军的帐中除了我,竟还有别人?真是热闹。”
商成洲脚下一绊,回首时一双鸳鸯眼又灼又亮地瞪了齐染一眼。
齐染正想往这火光里再添些柴,商成洲却已撩开了营帐的帘幕。
而当齐染看清帐中两人的眉目后,先前那些不着调的想法顿时便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惊讶得瞳孔微颤,喃喃道:
“……师兄?!”
孟淮泽随阿苏尔站在账内,见到商成洲进来,连忙侧身行礼:
“商副将。”
可却好似对齐染的声音毫无所觉,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商成洲没有搭话,只是牵着齐染坐到了帐中主位上,用一种意义不明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两人。
孟淮泽额上顿时滚落了两滴冷汗,只垂下一双凤眸,等着上官发话。
齐染也未发一言,只静静看着。突然觉得这人鸳鸯眸平日里日光照着,颇有几分艳色卓绝。可一旦他沉下眉目时,水蓝色的眸子冷得像坚冰,琥珀色的眸子却锐得如利刃,竟莫名有种非人般的压迫感。
似是终于耐不住这无形压力,阿苏尔下意识向孟淮泽的方向侧了侧,用他宽厚脊背的阴影微微挡住了身侧的人。
商成洲手指在桌上轻敲,终于沉沉吐了口气,往后直直一靠,向齐染招了招手。
齐染会意地凑了过去,便听商成洲附耳小声道:“怎么办?我觉得阿苏尔,他有些喜欢你师兄。”
齐染微微挑眉,也随他小声道:“所以你方才……只是在试这个?”
商成洲拉了拉他雪白的袖子,让齐染随他一同背过身去,再说小话
“我同阿苏尔从小一起长大,再清楚不过。当年阿保送了他一把小匕首,他稀罕得紧,别人多看两眼就使劲儿往自己身后藏。”
他往身后努了努嘴:“和如今藏你师兄那神态模样一点没差别,更何况如今他连我都不记得了,还记得护着你师兄……”
商成洲缓缓蹙起眉,轻啧了一声。
齐染微敛眉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商成洲眉头皱成一团,缓声道:“……我觉得不好。”
齐染垂着眸子,并不言声,雪色的睫羽微垂,在眼下投着细密的阴影。
却听商成洲又悄声在他耳边说:“我觉得……还是要寻个机会,把你们那个谷主做掉,再由你或你师兄上位。”
“这样若有人问起我兄弟喜欢的人,那我就能说是医谷谷主,或是医谷谷主他师兄,听起来就十分气派。”
他一边畅想着那画面,一边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可若我说他喜欢的是那个什么‘阎王束手’,别人怕不是都以为是个老头,这可不行。”
齐染闻言,呼吸稍顿,随即微微偏头看向商成洲近在咫尺的侧脸:“只是这个原因?”
商成洲稍稍歪过头看着他,不解道:“不然呢?”
齐染唇角微勾,悄声道:“无事,那便很好了。”
商成洲仍是偏着头打量着他,似是颇有些不理解齐染为何要问他这个看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
但紧接着又想起正事,转过身看着孟淮泽二人轻咳了一声,随即用北格语说了两句什么。
阿苏尔下意识低声回答,却在应答之后微微一愣。
孟淮泽更是露出疑惑的神色,忍不住问道:“商副将为何会懂我们家乡的话?”
商成洲挑眉笑了一下,指了指阿苏尔道:“因为我同他算是同乡,与你兴许能算半个同乡。”
他稍稍侧了侧头,示意孟淮泽看向他身侧的齐染道:“你另外半个同乡在这里。”
孟淮泽那面上疑惑之色更浓了。
商成洲看着两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突然感受到了几分先前他记忆有损时,齐染总喊他“将军”的那种乐趣。
他站起身来,走到两人身前,轻轻拍了拍阿苏尔的肩膀:“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卫了。我让他们再整出一顶营帐来,就扎在附近,你二人便住进去吧。”
商成洲看着孟淮泽道:“你就跟着齐大夫,随他去做些伤兵营的事务吧。”
两人应道:“是,多谢商副将。”
“噗”
商成洲没忍住笑出了声,却又转头轻咳一声,佯装正经道:“无事了,先退下吧。莫离得太远,有空便赶紧收拾东西搬过来。”
两人齐声应诺,一前一后离开了营帐。
商成洲回首,却见齐染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问道:“在想什么?”
齐染回过神来,垂眸道:“在想为何师兄他们,会不记得我们。”
商成洲微微挑起眉:“难道不是这天涧捣的鬼?兴许和我一样,带他们去见过薛恒之后便好了。”
齐染:“你可问过他们在此地的身份来历了?”
商成洲面色顿时有些微妙道:“说是从北地一起来从军的兄弟,一个村里一起长大的竹马。”
齐染闻言轻轻蹙起眉,又微微摇头道:“没事……许是我多想了。”
商成洲便瞬间将这小小插曲抛到脑后,只看着桌上堆积的公务文书沉沉叹了一口气。
“在草原上的时候,同阿保习中原字都觉得头痛,哪曾想到竟有这一日。”
齐染走到书案旁,随意翻了两本看了看,便轻巧地往案上一丢:“不想看便不看了。”
言罢,他扣着商成洲的手腕就带他往账外走去:“叫几个亲兵来将这些收拾好,带着一起走,我们去做些有意思的事。”
于是商成洲一脸茫然地被齐染拽到了谢南枝的帐前。
齐染旁若无人地掀帘便走了进去,示意亲兵将堆积成山的公务文书放到薛恒榻前。
“薛将军,与仙君可聊完了?如今天光尚好,不如先处理些公务吧。”
而他自己缓步走到一处放置着杂物的药箱里,随手取了几样东西,商成洲眼尖地看到了其中亮着的一点晶莹的粉绿光芒。
而齐染却极为自然地将其藏入袖中,随即拉过两张小凳,让商成洲坐下。自己则将一本全新的账簿放到了谢南枝腿上,还往他手里塞了支炭笔。
谢南枝大致摩挲了一下便蹙起了眉,粗黑的炭笔瞬间染黑了仙君玉白的指尖,他捻着那炭笔丢了也不是,握着也不是,只僵硬道:“若要我帮你记账,可以给我一支毛笔。”
齐染快速地翻着手上的旬帐,头也未抬道:“毛笔遇水墨迹会晕染,若要正式做账,还是炭笔方便些。”
“这帐先前做得太杂乱,我们需重新整理下条目,”齐染握住谢南枝的手,让他的指尖触摸到账目的起始位置,“从这里开始,我念一条仙君写一条便是。”
不远处,埋在公文里的薛恒艰难地撑起上身探出头,正撞见谢南枝青色的大袖垂落在墨迹斑驳的账簿上,玉雕般的指尖沾着漆黑的碳灰,摸索着在纸面上划出略显歪斜又倔强掰正的墨痕。
齐染半倚在床榻边的矮几上,见谢南枝写得慢也并未做声,只是偶尔伸出手帮他调整一下落笔的位置。但即便是这样,青衣仙君的耳尖却也渐渐漫上羞恼的薄红了。
薛恒张口欲说点什么,却被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冷冷地一扫,便莫名再不敢发一言,只顺从地将自己埋回文书中,时不时地往谢南枝的方向偷瞥两眼。
商成洲顿时成了账内唯一的闲人,起初还兴致勃勃地两边走动看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便坐回齐染身边,困倦得都要睁不开眼了。
齐染瞥了他一眼,缓声道:“困了便睡会儿吧。”
商成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胡乱地点点头,嗅着营帐中浅淡的药香,听着齐染在他身边和谢南枝清浅的交谈声,没过多时便趴到案几上沉沉睡过去了。
听到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缓,齐染伸出手,将他脑后红绳绑着的小辫从脸下抽了出来。细白的手指微微梳理了下他脸侧散乱卷曲的黑发,指尖随之传来温暖蓬松的触感。
再抬头时,却发现薛恒和谢南枝都静静地“看”着他。
齐染收回手,以袖掩唇低咳一声,平静道:“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