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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罗浮梦(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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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何……为何要煽动你做那些事?”

商成洲蹙着浓黑的眉,鸳鸯眼里是深重的不解之色:“他究竟是什么人?”

“煽动?”

谢南枝唇角浅浅扬起,却不见半分温和笑意,只余一片疏离的淡漠。

“你如何觉得是煽动了?”

他微抬下颌,纯白的素色布带覆住他的双目,却仍见如玉雕般清俊的轮廓,连这般看向众人的姿态都显得矜贵起来。

“我十三入道,年少成名,金丹境便收服仙器,成为天音阁首座,扬名天下。”

“可光收服仙器都不够,还要纳仙器入体,做那天下独绝的第一人才行。”

他细白的食指将肩上的灰蛾轻轻托到面前,声色放缓了些许:“这才是谢南枝,薛恒。”

“你总想着要我活,活到终老,总想把我放在山水间,去做潇洒恣意的、悠游天地的闲人。”

“可谢南枝不是这样的人。”

银色的光芒从灰蛾身上渐渐亮起,薛恒的虚影垂首站在谢南枝身前,与谢南枝的身形相比却显得分外浅淡。

谢南枝似也感觉到了什么,缓缓伸出手,一点点摸索着抚上了他的侧脸,用拇指轻轻拂过他有些湿润的眼角。

“便若百花皆喜春日和暖,却有梅独选凛冬而绽。”

他轻叹一声道:“即便凌霜覆枝,也要开得灼艳,被碾碎成泥,也要留下残香。”

“若时局邀我赴死,那我也要死得慷慨,将这一身血肉都燃尽才是。”

谢南枝缓缓收回手,后退了一步:“薛恒,可懂了?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你负了他,是他贪心,想成大事,却抛下了你。”

却被薛恒瞬间将手捞回,双手拢着他的手不放,只垂着头,静静地落着泪。

谢南枝任他抓着自己,侧耳听着他压抑的细微抽泣声。

“我不明白,”却是孟淮泽喃喃道,“为何非要去死呢?活着不好么……活着也能成许多大事,怎么还有非死不可的道理呢?”

谢南枝闻言稍顿,轻声道:“因为若按天一昔年所计划的那般,这世间灵力会随四方天涧运转愈加稀薄。迟早有一日,我会同门中前辈一样,躯壳爆散为一滩齑粉,灵力随之化归天地。”

言罢,他微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商成洲道:“若是之前,这般死去也没什么,但商黎却为我指了一条更合心意的路。因而与其说是煽动,不若说是邀请更为恰当。”

“我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当年他在我面前,和凡人无异。但他必定和天一关系密切,才能知晓这些密辛。”

却听齐染轻咳一声道:“可仙君,若这四方天涧,已有一处崩散……”

他话音未落,粉绿色的光芒亮起,芳君的身影浮现在半空中,朝谢南枝深施一礼。

“是我之过错,才让前辈留下的阵法毁散。请仙君教我,如何才能赎此大罪?”

她低敛着眉目看不清表情,却连齐染也能分辨出她细白肩颈处的些微颤抖。

齐染轻叹一口气,缓声道:“世间无常,怎会是你一人之过?”

谢南枝望着她的方向静静地沉思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他说的没错。”

“断绝天路,阻断清浊二气,如此经天纬地之事,哪里是那么简单便能成的?但凡因果错漏出些微差池,皆会衍出无穷变数。”

“这道理,我也是在薛恒死后才懂的。”

他轻轻晃了晃被薛恒拢着的那只手,问道:“不若你来讲讲,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恒仍垂着眉目,再开口时声音却沙哑至极:“我……”

谢南枝轻声道:“讲讲吧,讲讲便没那么难过了。”

薛恒喉结滚动了数下,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哽住了,张口数次都未能说出话来,只是攥着谢南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都泛出青白。

谢南枝又叹了一口气:“罢了,我来为你起个头可好?”

“……当年,薛慎答应我的条件后,让石城百姓尽数迁出,并将承影剑留给了我。”

谢南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军中知晓我与薛恒之事的人并不少,当时猜疑之声喧嚣尘上。薛慎口称将我囚在石城,再将薛恒派到北地前线,让他以军功震慑众人。”

“而后,突然有一日,我察觉到我留给他的那枚玉符碎了。”

谢南枝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描摹着薛恒紧锁的眉头:“那时发生了什么?你若不想说,便展现给我‘看’。”

薛恒闻言,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妥协般地闭上了眼,低下头,与谢南枝额头相抵。

他身周银色光芒微微亮起,许是因为轮回太多,记忆浅淡,雾气般薄散的画面飘荡着浮现在众人身前。

“我一路向北,直接打到了昌城。”他哑声开口道,“只要拿下此地,其后皆是平原,北地便是戮仙军囊中之物。”

“但攻势太猛,惹来忌惮……他们纠集了一众仙人,直接袭击了我们的营地。”

画面中,只见仙影憧憧悬于半空,薛恒持着长枪独自跪立于阵前,银甲上布满裂痕。他脚下的大地被不知名的力量轰击到开裂,身后是被灵火灼灼燃烧的军旗和营帐,无数将士破碎的尸体交叠在一起,渗出的鲜血将泥土染成暗红。

“薛家小儿,且来受死!”有一仙人袖袍鼓荡,沉声怒喝,随即抬手间便引来一道紫电,毁天灭地般向他迎头砸下。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恒怀中却突然迸发出耀眼的银光,随即一道音刃铮然破空,径直劈开了雷霆,也割下了那仙人的头颅。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缓缓荡开,仙人们竟皆纷纷转头望向石城的方向,为首之人更是狂喜般地大喊道:“是谢南枝!快!都随我来!”

数道流光倏然划破长空,伴着尖锐的破空声径直离去。

谢南枝听及此处,轻笑一声:“是了,当年我释放神识探你所在,可惊动了不少人来。”

“这仙器便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么?竟未有丝毫犹豫……”孟淮泽怔然出声道。

谢南枝闻言,却淡然道:“可知绝地天通后,为何仙人并不轻易下场?”

“世间灵力尽散,用一分便少一分。稍有不慎负伤遁走,若被其他仙人发现,连内府金丹都会成了别人的养料。”

“只有我身纳仙器磅礴清气,并没有这般顾虑。于他们而言,约莫便是一条行走的灵脉吧。”

芳君听及此处,微垂的肩颈骤然颤抖了一瞬,颤声低语道:“与阿桃一样……可笑当年我竟半点没意识到……”

于此同时,似是因为有谢南枝的记忆加入,浅薄的雾气愈发凝实起来。几人顷刻间便仿佛站在了当年的石城城楼之上,看着数十道人影接连于半空中浮现。

谢南枝端坐于城楼,承影剑直直插在他身侧,他侧耳听着接连不断的破空之声,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正愁我一人之力不够,倒是来得正好……”

他指尖轻抚过膝上的寒琼琴,随着一声嗡然琴音,众人脚下顿时化为淡蓝冰面,随即扬起漫天飞雪。

无形的音波震荡间,无数灵火雷霆、符咒法印在寒琼一曲中尽皆冻结,又碎成漫天晶粉,却在无人察觉之处,总有那么丝丝缕缕的气流伴着细雪,向青衣仙君身侧的承影剑上汇集而去。

直至某一刻,承影剑突然发出龙啸般的惊天长吟,一道灼然金光冲天而起。

但与此同时,远方却也在此时传来了薛恒撕心裂肺的呼喊。

“谢南枝!”薛恒显然是为了一路赶来将碎影枪几乎催发到了极致,七窍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

谢南枝看到他时,面上表情却好似骤然空白了一瞬。指尖轻弹,一道无形音波将薛恒阻了片刻,下一瞬,承影剑的金光彻底吞没了薛恒前方的一切。

轰然巨响中,整座石城被金光劈开。山峦崩塌的烟尘里,薛恒一路踩过仙人躯体融成的血泥,跌跌撞撞地扑到了那具鲜血淋漓的身躯前,颓然跪坐了下来。

寒琼琴在谢南枝身边崩散成了碎片,那始终泛着银辉的琴弦也黯淡了下来,蜷缩在一滩血泊之中。

凝实的雾气随着谢南枝记忆的逐渐消散而渐渐淡薄,却见画面中薛恒颤抖地执起了谢南枝绵软的手,将他的手掌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侧。

谢南枝微微侧过头,似是用最后的力气,指尖轻轻拂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赤红的血痕。

“别、别难过……”

他的声音轻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散在风中。

“不是,你的错……”。

便彻底没了气息。

随即画面倏然崩散,坍塌的石城、被摧毁的城墙、众多仙人的遗骨尽皆化为飞灰,这过往的画面中竟只遗存了薛恒与谢南枝二人。

混着鲜血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滴落在染血的青衣之上,薛恒静静地凝望了谢南枝的尸体许久。

直至暮色四合,连薛慎都已领着亲兵从天地交界之处踩着霞光驭马奔来。承影剑发出嗡鸣之声,向着主人的方向疾飞而去。

这动静终于将薛恒从一片死寂间惊醒,他回头看到染着谢南枝鲜血的承影被兄长收入剑鞘,怔然出神了片刻。随后轻轻俯下身,左手将谢南枝上身紧紧搂在怀中,右手挥着银枪往半空一荡。

尖锐的枪尖刺破空间,倏然洞穿了他的咽喉。

薛恒松手,仍由碎影枪滚落到一旁,只紧拥着谢南枝跪坐在一片废墟之中,缓缓垂下了头。

……

直到那浅薄的雾气化为最后一抹细尘消散,薛恒方才颤抖地后退了一步。

却被谢南枝一步向前,轻轻捧起他的脸:“……我唯一错漏的事情,是没想到借着碎影,你竟赶来的如此快。”

“可薛恒,我不是因你而死。我若要赴死,你拦不住我。你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是么?”

他用指尖扫过薛恒湿润的睫羽,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所以你在自己的梦里看着我死了千百次,你这是在惩罚自己。”

“每次轮回都始于你救我出卫皇宫前的那一刻,是因为你既怕与我相遇,又盼着与我相遇。”

说到此处,他呼吸似也微微颤抖了一瞬,停顿了片刻,方才道:“可若你不救我出来,若我们二人从未相遇,也许你也不会死了。”

“若我二人从未相遇,你便是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再无人会因我而指摘你。凭你这一身本事,你定然能活到战事结束。薛慎若当上了皇帝,你便是王爷,到时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再寻个知心人,有薛慎护你,定能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却被薛恒狠狠拥进怀里,打断了他的话。

他埋首在谢南枝肩头,哽咽出声道:“我从未想过……不去与你相遇……”

“得遇谢南枝……是薛恒此生最大的幸事。”

谢南枝闻言,缓缓漾起一抹笑来,他拍着薛恒的肩颈,轻声道:“那便是了。当年我心如死灰,只想随故友亲朋同归天地,是你救我出重楼深锁。得你相伴的这段日子,是谢南枝此生最难得的时光。”

“薛恒,不必再想怎么救我了,早在一切未发生的起点,你便已经救过我了。”

薛恒抬起头,他的眼眶通红,眸光却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怀中人的面容。

他仍记得他从石城带回这一缕梅香时,谢南枝唇色苍白地问他是否想要他的命。

他也仍记得山南的市集上,谢南枝蹙着眉站在一片人声鼎沸中不知所措,在人群中紧攥着他衣角的模样。

还有某次庆功宴后,醉醺醺的将士起哄要仙君为他们弹一曲,谢南枝竟破天荒地没有拒绝。清泠的琴声荡过冷月,青衣仙君覆眼的白布被火光镀成暖金色,听着兵士们喧杂的叫好声,唇角却带着柔和的浅笑。

他坐在高处垂眸看着,只觉得那一刻的心跳声比任何战鼓声都要响亮。

他们也一同去听过崖上山风回响,听过怒风卷过松涛,听过凡间笑语迷离,听过仙人手释雷霆。

他幼年时目睹冰玉自九天而落,少年时见天人踏雪而来,青年时因缘际会下再度相逢,他本以为两人境遇倒转,他终究能接下这瓣落梅。

却原来,白梅仍立于寒枝之上,他从不需要他人为他沐雪承霜。

谢南枝的指尖轻轻扫过他的脸,声音轻得宛若细雪坠散于枝头:

“薛恒……这场梦,可该醒了?”

薛恒闭了闭眼,再一次将青衣仙君紧紧拥于怀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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