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商成洲从窗外翻进客房里时,只有一盏孤灯在幽幽燃着。
齐染映着灯影,斜倚在罗汉床上,书页在他修长的指间半卷半展。听到他的动静时霜色的睫羽微微抬起,暖色的烛光映着一汪如深潭般的灰蓝眸子。
“便不能走正门么?”他轻叹一声道。
“夜深了,大门已落了锁,若要走正门,还得叫守夜的小二来开门。”
商成洲缓步走到他身边,将他白衣的袖口往上拉了拉,盖住了那半截如玉般的细瘦腕骨,
“他那呼噜声,我相隔一里地的时候就听到了。”
齐染闻言,只轻轻笑了一声,随即微敛眉目,翻过手中书页:“赶紧去洗漱,早点歇息吧。”
商成洲微张了张口,又抿紧唇,解下乌焰刀放在一边,脚下一转便径直去后屋了。
刚走了两步,却听到什么物事朝他投来的声音,猛一回身,却接了两个小药包在手里。
齐染却仍是方才那姿势,只轻声道:“舒筋解乏的,多泡一会儿。”
商成洲微微挑起半边眉,面上终于露出了些高兴的神采来。
当齐染快翻完手上这卷书的时候,一个仍带着些微水汽的毛绒脑袋也凑到了他身边。
某人轻手轻脚地爬上了罗汉榻,然后强行把自己的上半身塞进了齐染的臂弯和腰腹之间。
齐染将书换到了左手,右手轻轻抵在这人头顶,让他乱动的的时候不至于撞到罗汉榻的扶手,目光却仍聚在书上的墨色小字上。
“将头发烘干了再睡。”
“干了干了。”
商成洲一边随口敷衍着,一边努力翻滚着,终于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寻摸处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满足地深吸了一口两人身上混杂的药香。
过了片刻,听着怀中人的呼吸已然平缓,齐染轻轻翻过一页书,余光却看见了某人睁了一只琥珀色的眸子正偷偷瞥着他。
他没有理会那灼灼目光,又过了片刻,却发现那琥珀色的眸子换成了水蓝色的。
齐染轻叹了一口气,快速将最后几页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即合上书本轻轻搁在一旁的小桌上,低头看着这不安分的一大只。
“你要睡了吗?”商成洲蓦然精神起来,两只眸子灼灼发亮地看着他。
“在外折腾了这么几天,还没累么?”齐染指腹摩挲着他毛茸茸的头顶,寻了几个安神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揉捏按压着。
“还好,段家主也被段采喊来了。”
商成洲被他指腹的温度凉得微微缩了缩脖子,又被这恰到好处的力道按得眯起了眼:“他们实力平平,有段采帮忙,我都没怎么出手。阿苏尔出力最多,他先前与华池门梁子结得不小,这次算是下了狠手了。”
齐染闻言,手上动作微顿了下:“段采竟也跟着去了吗?”
商成洲像是想起了什么,哼笑一声道:“他母亲带了人赶来杜家,又说来都来了,且闲着也是闲着,便又带着一大帮子人风风火火地和我们一起去了华池门。不过也是在外面坐着,只让段采动手。”
齐染沉吟了片刻,轻叹道:“段家主所图不小啊。”
商成洲蹙起眉:“这是何意?”
齐染垂着眉目,扫开他挡眼的额发:“众人忌惮华池门,一是畏惧他们那追踪秘法,二是他们竟掌握了将人投进绝音谷天涧的钥匙。没了这悄无声息杀人于无形的手段,华池门和普通的杀手门派别无二致。”
“如今谢南枝关了天涧的消息还未扩散,华池门的威慑便少了一大半。段家主自然要趁着各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先将能接手的都接手了。”
他将商成洲越团越紧的眉心揉开:“她让段采动手,是因为段采也算被华池门坑了一遭,又是帮友人寻仇,杀几个人合情合理。她自己坐镇门外不动,是不想让段家接手华池门的意图太明显。但若只是为自己儿子撑腰,便无人能指摘她。”
商成洲默了半晌,拉过齐染的袖子盖在脸上,闷声道:“我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合着也只是在借我们搭戏台。”
齐染轻笑了一声,任他扯着自己的袖子不放手,眸光轻轻划过此人大敞的胸腹和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默了片刻还是将他的衣襟拉紧了几分。
“这没什么。她既借了你们的手收拾了华池门,后续若有麻烦自然也会由她来为你们收拾。反正我们也不会在此久留,正好省了不少事,不是么?”
商成洲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有些不快道:“可这样利用我却又帮我,便更让人恼火了。”
齐染默然了片刻,轻声道:“可这才是,世间大多数人之间的相处之道。”
商成洲将他的袖子放下了些许,只露出一双闪动着火光的鸳鸯眼:“……你呢?你也会这样吗?”
齐染微微挑起了眉梢,侧头看他时,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对这世上大多数人,也许是吧。”
“……那对少数人呢?”
齐染侧过身,素白的手指支着下颌,斜倚在罗汉榻的扶手上,不疾不徐地道:“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什么意思?”某异族人眉头紧锁,一双鸳鸯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齐染。
齐染微微俯下身,霜色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洒落在商成洲肩颈。
他近乎是以气声,一字一句地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商成洲望着那双眸子,只觉得里面又亮着那一点浅淡的、熟悉的笑意,他并不全懂这句话的含义,但耳尖却又莫名发起烫来,心脏更是“咚咚”直跳。
他感受到他的气息已近到拂过他额头,便下意识狠狠闭上了眼。直到那股泛着冷意的清苦药香又稍稍离他远去了些,他才悄悄睁开了水蓝的半边眸子,偷偷瞄了齐染一眼。
齐染仍懒懒地侧倚着榻上扶手,垂眸含笑看着他:“很晚了,可愿去睡了?”
商成洲撑起身子,目光飘向了客房的床榻:“你也去榻上睡吧。”
齐染闻言,却从鼻间漏出一声不带感情的笑来:“此番倒是不与我见外了?”
商成洲不自觉地绷紧肩背,声音有些僵硬道:“……罗汉床太硬,这床榻够大……能躺下两人了。”
他移转目光,决定换个话题:“段采也真是的,让他订客栈怎么订了这间。说是只有两间屋子剩下,可我一路过来,分明听不到其他房间里的声音。”
齐染“唔”了一声,平静道:“那他有心了。”
商成洲:……
他从罗汉榻上起身,回身却看见齐染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挑眉道:“不去睡吗?”
齐染向他伸出一只手:“腿麻了,麻烦扶我起来。”
商成洲眨眨眼,一时玩心大起。他没有接过那只手,而是一步上前,一手穿过此人的膝弯,一手绕过肩背,稍一用力便将人稳稳捞进了怀里。
齐染呼吸稍顿了一下,便神色如常地靠在了他胸口。
商成洲偷偷垂眸瞥了一眼,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齐染纤长的霜色睫毛。他的呼吸很轻,几乎感受不到什么起伏,就这么懒懒地,理所当然地窝在自己怀里。
心中传来一种奇异的、巨大的满足感,鼓胀得几乎要撑破了他的胸膛。商成洲走到榻前,却没有把他放下来。
“你太瘦了。”他臂膀绷紧,将人在怀里往上掂了掂分量,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还没他的刀重。
“等回了部族,要是天雅看到你,定会天天盯着你喝三杯羊奶才罢休。”
“天雅是谁?”
“是阿保的女儿之一,在你们这儿看来,约莫算我的长姐。”
“……我记得你先前说,你母亲是北格人,父亲……”
“嗯,我没有父亲,阿保是我的养父。”他抱着人却不舍得放手,甚至就在这床榻前踱步兜起弯来。
“……不累么,放我下来。”
商成洲却低下头,又眨眨眼道:“你不想听我的身世么?”
齐染与这双灼灼发亮的鸳鸯眸对视了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你讲吧。”
商成洲顿时笑着侧过头,还故意将人抱在怀里晃了晃:“小时候,我和母亲一起住在索兰河边上,我们只有一间小毡帐,几张羊皮毯和两头羊。”
“冬天的草原很冷,一眼望去全是雪白的,风大得仿佛能将我们的毡帐撕碎。那时母亲就这样抱着我,靠着羊,我们一起裹在羊皮毯里取暖。”
“后来……她得了病,病得快死了。她便让我带着羊往东走,去青横部找部落祭司。我那时约莫也只有一头羊那么高,我赶着羊一路向东,还没有到青横部,就遇到了阿保。”
“阿保问我为何一人在此,我说我要去青横部找祭司用羊换我母亲的命。他听了之后,说自己就是祭司,他收了我的羊,让我领他去找母亲。”
他说到这里,眉目间的神色淡下了些许,抱着齐染的手也紧了紧。
齐染轻声问道:“后来呢?”
商成洲抿了抿唇,缓步走向了床榻,将齐染安放到了里侧:“……后来,等我们回毡帐的时候,母亲早已不在了。”
他铺展开被褥,微敛着眉目,语调却分外平静道:“草原上的气候和这边不同。人死了之后过上几天,外面碰着就和羊皮纸一样,可里面的肉已经瘪下去了。若冷得厉害些,连眼球都会结冰,但因为面上其他部分是干瘪的,结冰的眼球甚至会瞪出来。”
商成洲拾起齐染铺了满床的白发,仔细捋到他身侧,再将被褥的边角都掖好了,起身去吹灭了小桌上的烛火。
他回首看向床帐,只觉得浓黑的夜里身边这缕莹白依旧亮得晃眼。
齐染侧着身,霜白的长发如绸缎般铺散在他身上,静静地看着他。
商成洲坐在榻边,将床帘放下:“大晚上的说这些,好像有些吓人。”
却听齐染在他身后轻声道:“我是大夫,大夫不会怕死人。”
商成洲长腿一翻便躺上了床榻,这张床榻确实够大,两人躺着中间还能余下两掌多的位置。
他靠着床头,在黑暗中有些微出神:“当时太小不懂,其实母亲叫我出门的那天,或许已经断了气了。”
“再后来阿保就带我回了青横部,成了他的养子。到了部落我才知道,他先前还骗我说是祭司,实际他当年已经是青横部的统领了。”
“青横部的统领,那就是整片草原的王。是要攀到乌苏达山巅,受过圣雪洗礼的。”
“阴差阳错的,我就成了部落首领的养子。他们叫我思结诺,在北格语里的意思是草原的孩子。”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宛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我是在索兰河边出生的,阿保从草原捡来的野孩子。”
“怎么来了趟中原,却突然与仙人扯上了干系,有个了不起的前世了?”
中衣袖口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感,商成洲低头看去,却发现齐染拉着他的袖子,示意他躺下来。
而他刚躺下来,身边的人便带着被子,将他团团裹了进去。
眼前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鼻间却萦满了清苦的药香。
齐染轻轻拢着他,下颌抵在他头顶,低声道:“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商成洲而已。”
商成洲额头抵在齐染的锁骨处,听着对方轻而平稳的心跳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席卷。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索兰河畔破旧的毡帐里,听着风雪拍打账布的声音,却被几张羊皮毯和一个怀抱,便隔绝出了一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
“睡吧。”
清浅的嗓音将他送入了深沉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