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刺眼的光芒消散后,众人却已站在一处山谷之中。
两侧峭壁高耸入云,只余一线隐约天光从缝隙中倾泻而下,如银线垂落在峡谷中央一棵含苞待放的梅树上。
梅树下横沉一张古朴的琴台,摆着两张简单的蒲团,浅淡的虚白雾气沉落在半空,缓缓飘荡。
谢南枝掌心托着小小的银色光点,缓步走到梅树前,指尖拨开一枚青白的花苞,将光点送进了鹅黄的花蕊中。
白梅花瓣片片展开,轻缓地将光点收入花心内,随即淡淡的银线吐出,竟就此在枝头织就了一个小小的银色丝茧。
商成洲被那先前的白光刺得蓝眼微微作痛,眼前仍有光影重叠,不自觉地渗着泪,过了半晌都未缓过来。
齐染用冰凉的手背抵在他眼窝,姑且算作冷敷,见那只透亮蓝眼的瞳孔回缩到了正常大小方才挪开。
他任由商成洲攥着他的袖子擦着眼角生理性溢出的泪水,转头看向已端坐于琴台前的青衣仙君道:“这才是这处天涧本来的模样么?我们先前所在的……如仙君所说,只是薛恒的梦么?”
谢南枝闻言,平声道:“……是。”
“他当年魂魄本该重归轮回,却因执念太深,加上碎影枪奇异的空间之力,竟有部分魂魄随我神识一同卷入了此方天涧。”
他指尖轻轻抚过身边梅树皲裂的树皮,微微抬起头,覆着白布的眼望向了那银色丝茧的方向,轻叹了一声:“多么可怕……凡人的执念,竟也能催动地煞之气和仙器清气,为他重溯了百千次轮回。”
“可越是轮回,越是频繁看到‘谢南枝’身死,他执念便越深。”
“初时我还能借他梦中的躯壳与他说上两句话,可越到后来,我却只能旁观了。”
他转头望向齐染,唇角轻勾道:“说来也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在他将重启轮回之时强行留下他,我也寻不到罅隙挤进那壳子。”
“第一重梦境破碎,是因为‘谢南枝’未死在薛恒之前。”
“第二重梦境破碎,却得要薛恒想明白,他从来无需去救谢南枝才是。”
“他想明白了,那执念自然也淡去了,这轮回千次的梦境也终于结束了。”
话及此处,他突然顿了顿,似是侧耳听到了些什么,随即开口问道:“商黎可在?他说有东西要给你。”
商成洲微微抿紧唇,并不愿应他。
齐染微微捏了捏他温热的手掌,只道:“他不是商黎。”
谢南枝轻挑眉梢,从善如流道:“也行。”
随即浅淡的橙红色光芒从那银色丝茧上缓缓亮起,那小小的光团刚刚飘出,便被青衣仙君接到了指尖上。
谢南枝双目仍被白布覆着,却微微歪着头“注视”着光团,似是用自己的力量感知着些什么。随即也并未发话,指尖轻弹,这小小光团便主动飘向了商成洲头顶。
齐染:“敢问谢仙君,这是何物?”
商成洲面色不善地抬眸看着在他头顶飘飞的小小光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哪知那光团竟也随他后退了一步,还在他头顶不住绕着圈。
谢南枝指骨轻抵下颌,沉吟片刻道:“似是……某种残片。”
他望向齐染的方向:“仔细说来,与你体内那物,似乎有几分相似。”
商成洲正和那光团玩着你追我闪的小游戏,闻言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总觉得要是接了这物,那便承认自己是“商黎”了,因而心中只有千百个不愿。
可听谢南枝这么说,他似乎又觉得这玩意儿有那么几分顺眼了。
商成洲伸出手,正欲接住那光团,谁知它只在他指尖蹦跳了几下,便一头扎进了他腰间挂着的乌焰刀中。
“这……?!”商成洲瞪大眸子,立刻拔出刀仔细端详了一番,除了隐约觉得那刀上火纹更亮了几分,似乎与先前并无二致。
齐染静静看了片刻,却突然问道:“当年仙君与薛恒出事时,‘商黎’又在何处呢?”
谢南枝面色平静地回答道:“若说凡人‘商黎’,他在我被薛慎‘囚’于石城不久后,就身陨在战场之上了。”
“但当薛恒残魂落入此间开启轮回梦境后,我也曾见过他一次。”
商成洲闻言,顿时悄悄竖起了耳朵。
说到此处,谢南枝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露出了个颇为愉悦的笑容,朝着齐染道:“你先前可是以为,是我洗去了这些落入此界的凡人记忆?这你却猜错了。”
“商黎那次来,带了一个阵盘埋入此界。那阵盘能帮助薛恒洗去他轮回间的杂碎记忆,保护他的残魂不至于被这重重轮回压垮。”
“但意外之下,却好似也影响到了那些意外落入此界的凡人,让他们同样失去了外界记忆。”
齐染闻言,面色却很是浅淡:“在下也并非无所不知的,便如仙君一样。”
谢南枝:……
他沉默了片刻,似是从鼻间漏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哼笑:“罢了,总归我欠他一份人情。”
说罢,谢南枝指间轻动,薛恒残魂化就的丝茧上飘出一片浅浅的银光,缓缓落到了商成洲面前,被他接于掌心——是一枚泛着银光的铁片。
“碎影枪残留的一点空间之力,便算作我与他一起还了你这份人情。”
“另外……”谢南枝面上竟难得有几分犹豫之色,稍顿了片刻,却还是在那梅枝上的丝茧外罩了层浅淡的银色光罩,隔绝了声音。
“天一此人,外表看着和善,性子看着不羁,却是我生平所见心思最为缜密之人。”
“我昔年也说,要做这镇于大陆中部的困龙锁。却没想到因果参差下,竟也被薛恒带入了这轮回梦境。许多外界之人于此中丧命,若再轮转上几回,兴许此界清浊二气再难维系平衡。届时这天涧,一样要随之崩散。”
“他当年布下这局,必然也料到诸般变数,定会留有后手,你们无需多虑。”
齐染身侧粉绿色光芒亮起,芳君身形缓缓浮现,向谢南枝深施了一礼:“是……多谢仙君。”
谢南枝微含下颌受了这礼,随即缓缓站起身道:“诸事已矣……我送各位离开吧。此后我会阻了此界的通路,也叫外面的人,莫要再投人进来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脚下便亮起了浅淡的银光,在那时空扭转的最后一刻前,只见青衣仙君广袖垂落,身姿卓然若寒梅映雪,朝几人轻施一礼道:“谢南枝在此,谢过诸位了。”
又是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商成洲踩于实地后,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并未从那天涧走出。
眼前仍是那一线天般的峡谷,薄散的浅光投射下虚白的雾气飘散,仍有一株含苞欲放的梅树静静立于众人面前。
但待他回身,看见那坟冢与石碑时,却顿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忠武王……”商成洲喃喃道,“原来他竟真的是王爷……他竟真的死了。”
暮色渐沉,几缕残霞透过谷中罅隙,为那石碑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几人一时有些默然地站于远处,直至细不可闻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商成洲警觉回首,却看到白衣公子轻展折扇,含笑望着众人道:“几位动作颇快,在下不过刚到此地半日,几位便已平安归来了。”
在看到段采的一瞬,商成洲彻底意识到,一切确实已然结束了,他已回到了现世。
却听另有一嘶哑嗓音突兀响起:“……怎么可能?!竟真的出来了?!”
商成洲心头一凛,警惕地打量着这执着拂尘的白袍老人,右手瞬间抚上乌焰刀柄。此人内力深厚,脚步声竟比段采还轻,若非他出声,他竟全然未觉察到他之所在。
齐染在他抚刀的手上轻拍两下,上前一步道:“烦请上告,此处天涧,不会再开了。”
老太监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浑浊的双目上下打量着几人:“却未想到,老身此生之年,竟真能看到有人能解了此方天涧。”
言罢,他执着拂尘颤颤巍巍地向众人深施一礼,恭声道:“诸位稍等。”
话音未落,身形便消失在了原处。
再现身时,他手上却已捧着一个描金的木盒,双手奉给了站于最前方的齐染:“昔年太祖遗诏,若有人能活着走出此方天涧,便将此盒交付于他。”
“其后如何处置这盒中之物,但由各位抉择。”
待齐染接过木盒,那老太监又躬身道:“既如此,老身便先退下了。”
他躬身后退几步,身形缓缓消散于浅白的雾气之间。
看他离去,齐染转身便将木盒交给了商成洲:“你来抉择。”
商成洲僵硬地接过了这精致的盒子,指腹抚过盒面上的雕纹,思忖了片刻,还是想打开看看到底是何物。
他打开盒盖,才发现这盒内暗藏夹层。他轻轻抽开第一层,看到了其中藏着的一团染血的琴弦。
商成洲呼吸一滞,顷刻间便意识到了这是何物——是当年谢南枝身死,寒琼琴碎后留下的残弦。
他轻手轻脚地将第一层推回,又抽开了第二层——果然是一封已微微泛黄的信笺。
抬眸间,正对上了齐染沉静的眸子。
“……要看么?”商成洲声音有些微发紧,
齐染声色平静道:“谢南枝说过,这信天下人都可看得。你若想看,看便是了,他不会说你。”
商成洲深吸一口气,将木盒交给齐染,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封再也未能递出的信笺。
纸上的墨迹历经岁月却依然清晰,笔锋清峻雅正,一如故人风骨。
……
薛恒亲启:
见字如晤。
展信之时,我多半已不在你身边了。
但薛恒,勿要难过。
昔年与天一周游神州大陆,总觉得这世间规则怪异得离奇。
可笑直到天一断了天路,破釜沉舟之后,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我前半生,自以为修的是仙途,走的却是人道、是己道。
或许只有天一那般人物,才是为仙道,为众生道。
我此去,是为护心中大道。虽是赴死,却只觉此心澄明,畅快不已。
非汝之过,非汝父兄之过,非天时之过,非人之过。
我于山南镇以南十里山中,以寒琼为基,栽下了一株白梅,留我分神,算我半身。
我走后,你若总觉得心有不甘,便去帮我照料下它。
待哪日满树琼枝缀玉,便是谢南枝又来看你了。
而若有留香满怀,那便是谢南枝在与你说:
与君复相见,心中常欢喜。
谢南枝
绝笔
商成洲静静地看了这短短几行墨迹许久,轻缓地将其折起,放回了信封之内。
他走到那坟冢之前,从随身的储物袋内掏出火折子,将这封旧信祭在了故人坟头。
火舌吞吐间,端秀的墨迹化为飞灰,一抹青白的烟柱扶摇而上,追随那一缕投下的天光,化散于天际。
可叹……
罗浮梦醒,寒梅烬处。
终不得见,故人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