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茂有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夜。

他回忆起那一夜的血、惨叫、哀嚎、诅咒。

他回忆起那一夜在雨中，他无力的、狼狈的、如同废物一般的被萨缪尔推进了返程的传送卷轴。有雨滴在他的脸上，很腥、很臭，一摸才发现原来是粘稠的血。

他回忆起那一夜挂在天上的两轮红月——那是腾蛇的双眼，兽类的双眸贪婪地盯着他，口中属于他伙伴的内脏被嫌弃地吐出来，高高地落下来，掩埋了被他丢下的剑。

他回忆中的夜晚从没有等来天明，他被困在陆地与蓬莱的夹缝地带，人不人鬼不鬼地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散修公会一夜消失，只剩下未曾前往的一些人和他这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那一夜，蓬莱吃掉了我们几乎所有人……”薛茂有抬头看向墙上的几个破旧大字，目光中有无限隐痛，“包括我们的会长萨缪尔。”

再后来，有了统一的修仙体系，他们这样的散修就被称为“过街老鼠”了。

“萨缪尔？”宋时想的神识、心脏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

【萨缪尔不是蓬莱岛的修士么？】

【对！我第一次醒来就看见他了。】

【那你醒来之前他在哪？你没听这人说么？】

【他说了他属于蓬莱，从出生起到死亡止。】

【他骗你！！】

【那我又是谁？我从哪里来？！】

【萨缪尔说了！你一直一直在蓬莱！！】

【他在撒谎！！！！】

……

“宋时想你还好吧？”白术担忧地看着他，对方的脸色很难看，“不舒服吗？”

“没事。有点头疼。”

“不会是丹药副作用吧！”白术担心极了，这丹药可是他亲手递到宋时想手上的，“要不……”

“没关系，薛先生，你继续说。”宋时想安抚地看着白术。

白术抬头对上他的脸，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该说不说，被一个络腮胡大叔盯着，确实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你们知道灵焰吗？”薛茂有戴上副破旧墨镜挡住通红双眼，伸手比划出蛋糕的模样，“就是过生日用的那种。”

白术知道，这大概是将近十年前的东西。风靡了几乎整个小孩圈，当时唐怡过生日用的就是这款灵焰，据说许愿特别灵验。他也非常想要，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

再后来这东西就突然不再流行了。

薛茂有看着白术的表情，心下了然，接着往下说，“用了灵焰，并且符合某种条件的孩子，会被蓬莱带走。”

“刚刚旺仔和我的对话你们应该也听见了。”薛茂有拿出一颗留影石，上面出现一个大笑的男孩，门牙掉了还没长出来，“这就是来宝，旺仔的弟弟。几年前他过生日，旺仔给他买了灵焰许愿，再后来孩子就不见了。”

“这么多年来，我们四处打听，只是想要找到一个答案。”薛茂有苦笑，但随即又正襟危坐，“没想到真的被我们找到了，蓬莱带走小孩的真相。”

他抛下今天的不知第几个重磅炸弹，“蓬莱在寻找一颗心脏。”

“消失的孩子都非常有天赋，蓬莱想要一颗万里挑一的心脏。”

宋时想的心脏突然开始刺痛了，一种深远的、由内而外的刺痛从心脏当中蔓延出来，他不得不分出神识去安抚这颗不听话的心脏，因而紧紧地皱起了眉。

但随即他的神识也不怎么听话了。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死了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意识消失之前，他在遥远而又模糊的雾气中，听到了这句轻而远的话。

他的四肢百骸泛起了阵阵隐痛，魂魄也在尖叫，他尝试追寻这话的来处，想去安慰这声音的主人。

在痛苦地追寻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你不会死的，只需要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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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么？”白术看见宋时想终于睁开了双眼，大大松了口气，这祖宗再不醒，他就要以头抢地了！

刚刚对方忽然愣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和剑术傀儡一样。白术担心极了，就怕自己给的三无丹药把对方吃出个好歹，因此只匆匆和薛茂有交换了音路符纹，牵上宋时想的手就走了。

不过对方虽然呆愣在那里，却意外的听话乖巧。他一牵一个准，拉着对方走了一路，又穿过挤挤挨挨的中间层下了飞舟，恍惚中真以为自己牵了一条最聪明懂事的小狗。

什么小狗！他不禁带着歉意看向对方。

等等？！宋时想怎么真的长出一对狗耳朵！

白术定睛再看，确实是狗耳朵。

他赶紧凝起一团灵气照了照自己的脸。

呼——，他长舒一口气，还好自己没长。他使唤着这团灵气给自己全身上下都照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长出什么耳朵、尾巴之类的器官，还好还好。

心落到实处后，白术来了兴致，他上下打量乖乖站着的宋时想，围着他转了一圈，心里有一点遗憾——对方只长了一对耳朵。

这耳朵毛茸茸的，乖巧地从对方的头发里钻出来，戳一下会轻微地抖动。

有点好玩……白术看着宋时想那张吃了丹药还没变回来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对不住了，兄弟。

他带上乖乖跟着自己的“小狗同桌”，重新开始赶路，心里盘算着得抓紧找个诊所，给好兄弟的后遗症好好地治上一治。

人群熙熙攘攘，白术灵活地穿梭于摩肩接踵的人海当中，他抓紧宋时想的手，生怕把他弄丢。

但在走过斑马线时，意外还是发生了，两股交汇的庞大人群还是挤开了他紧紧牵着对方的手。对方呆呆地站在那，被人堆带着往马路另一边去了，白术赶紧回头去追宋时想。

挤过密集的人群，白术一眼就看见了宋时想——他的脸已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正安静的、端正地站在那里，恍若一尊精美的人偶。九月的风吹过路边的花树，落下片梨花雨来，有几片细小花瓣被宋时想的睫毛绊了一下，又晃晃悠悠往下落。

美得万众瞩目。

白术赶紧跑过去再次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已经有几个人想要和宋时想搭讪了。他牵着对方离开，在心里不着边际地想，只不过一阵风而已，为什么对方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波光粼粼的。

他心里别别扭扭的，但还是忍不住抬头再看一次对方的脸。可还没等他再次捕捉到对方的眼睛，看去的目光却已经先接住了一滴从对方眼睛里滚出来的泪。

也是波光粼粼的，和它还在眼睛里面时一样。

宋时想流下那滴泪以后就突然昏倒了。

怎么突然哭了？白术急得也要哭了！他抗不起来宋时想！他自问也是一个除了《修基》以外文武双全的新时代好少年。他可以抱着赵一杉做几百个蹲起，但是宋时想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重啊？！

白术绝望地把宋时想拖到了街边，狼狈地给唐怡传讯求助。他心里憋屈的很，这一路上，他不知道被多少的路人用奇怪的眼光行了“注目礼”。

而就在唐怡第五次给他发誓副作用只是长耳朵的时候，这位祖宗终于醒过来了。

宋时想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奇怪，白术赶紧解释，“兄弟，你还好吧，我刚刚问过了，这丹药的副作用不大，就是……”

“你长了对耳朵，放心，我仔细观察过了，”说到这，白术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手，忍不住又去摸了把对方头顶的小立耳。宋时想浑身一个激灵，白术如梦初醒，赶紧收回手，讪讪地笑，“就只有这对耳朵，放心，我待会就让你变回去。”

“没事。”宋时想垂下他的眼睫，露出眼皮上的那颗小痣，“不用担心。”

“我有点事情，要先走了。”他那眼尾上挑的双眼看向白术，“你自己回家，可以吗？”

“当然可以。”白术暗道，还问我能不能自己回家，真把我当小孩呢？

叮——，他面前突然出现一张传音符，是薛茂有传来的。

“小心你的朋友。”

“他的心脏可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