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想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他跌坐在榻上,先灌了自己三大葫芦的定神丹。
这身体只是一具傀儡,哪里撑得住这么多丹药的效力。三瓶丹药下去,他的眼珠子已经开始不听话,滴溜溜地乱转起来。而附着在各个器官上的符纹也发出赤色流光,隐隐有撕裂的征兆。
不能再吃了,他警告自己,否则萨缪尔感知到傀儡的数值跌破红线,马上会赶来的。
他狼狈地靠在榻上,这具身体一时间好像哪哪都不灵光了,他甚至无法抬手——肘关节处的法阵已经失效了。
心脏更是不听话,肆无忌惮地撞击着胸腔中的安神法阵。刚刚吞咽下去的几百颗定神丹完全无法控制它,甚至原本牵制心脏的神识也彻底摆烂,从身体里逸散出去,看戏似得游离在身体上方。
他所感知到的一切四分五裂,魂魄、躯体与心脏各自为政,互相把对方往死里整。在这种残酷的、撕裂的痛苦中,伴随着不知何处发出的一道清脆“咔啦”声,他彻底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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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想在迷雾里走了很久,偶尔有雪飘落下来,又忽然可以听见蝉鸣。浓厚的雾气环绕四周,他看不见前路,也找不到来处,有声音在看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
“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吗?”
他的嘴巴比他的脑子更快做出反应,条件反射般回答了这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会的。”
霎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带着雾气也散去。
他骤然跌落于一处混沌当中,不断地下坠,下坠。
在下坠终于停止时,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蓬莱。
脚下是湿软的泥土,眼前是熟悉的千年菩提——只是看起来比往常要高上许多。
“你怎么在这里?”宋时想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己正向对方搭话。口中发出的声音清脆,并不是他的,他不禁又看向自己的手,有些稚嫩,带着点还没有褪去的婴儿肥。
这具身体约莫十三四岁,不是他一直用的那具傀儡。
他暗自运转灵力,试图离开,但是出不去,他竟然被一具少年的躯体给困住了。
在他尝试的这段时间里,面对这具身体的搭讪,对面的人并没有任何回应,而是转身离开了。
这身体于是奔跑起来,试图去捉住对方,宋时想出不去,更无法控制这具躯体,只能乖乖地呆在里面,做一位不得不忠实的看客。看着这孩子气喘吁吁地奔跑,穿过萦绕在四周的重重雾气迷障,看着他终于牵住对方的手。
那身影回过头来,雾气也在此时忽然全部退去,对方眼眸低低垂下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眼皮上的小痣也因此显露出来。
面前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宋时想’试图甩开孩子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牢牢牵住了。
“你为什么不理我?”少年不依不饶,“你不记得我了?你上次明明吃了我的蛋糕?”
“草莓味的,你还记得么?”
“是你先走的。”‘宋时想’好看的眉眼皱着,“我回去以后你已经不在了。”
他看着那张属于自己的脸露出了个近乎于委屈的神情,“为什么?”
“大哥哥,对不起。”少年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放进‘宋时想’手中,“那天我妈妈来找我了,所以我来不及和你说再见。”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可以原谅我吗?这颗糖是草莓味的,和蛋糕一样好吃。”少年对‘宋时想眨眨眼’,“我叫白术,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我在白术的身体里。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这一段记忆?
他带着疑惑去观察自己的身体,看见自己正无措地摩挲着糖果,糖纸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我叫宋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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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术没想到自己在“蓬莱”夏令营里会再一次遇见那个好心的大哥哥。
虽然他平时不和他们一起参加夏令营的活动,想到他们曾经一起分享过的草莓蛋糕,白术还是很开心——就像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和热衷于设置法阵来控制温度的新时代城市不同,蓬莱岛内外虽然也画上了数不清的符纹阵法,但却是为了还原每个季节真实的景色与温度。
因此蓬莱的夏天反而更像曾经的旧时代。
白术汗蒸蒸地举剑刺向眼前的剑术傀儡,他训练得很认真。哪怕这个夏令营有些奇怪,有些同学满口都是什么“被灵焰选中的人”,有些同学问什么都说不记得。但白术依然牢记自己出发前对妈妈的承诺——我一定会好好练剑,成为剑术大师。
他第三千五百二十一次出剑,却再次被二级剑傀击退。他并不泄气,只是又刺出第三千五百二十二次剑。
夏天的暴雨来得总是很突然,围场里的芭蕉被打折了一支。
剑傀出招了,白术抵住对方劈下来的剑,但二级剑傀并不好应付,对方的剑势很强,白术只能撤回剑往一旁翻滚——他滚进个水坑里,雨点凶猛打在他身上,积水又很快浸湿了他整件衣服。
剑傀不会因为他衣服湿透就停止攻击,但第二剑却迟迟没有来。
铺天盖地的雨里长出来一双白而纤长的手,白术被这双手拉起来,对上宋时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它让你掉进水里。”宋时想指着已经碎成三块的剑傀,又对白术掐了个法决,“我把你弄干了。”
“为什么一直和它在一起?”
“你想要做我的宠物吗?”
白术的衣服被法决变得干净清爽。这个高阶避雨诀让暴雨不再砸在他身上,但他却被宋时想的话砸了个正着——小小的白术在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比人偶还要漂亮的大哥哥,脑子大概是真的有点问题的。
“额,宋时想,”白术斟酌着回答,不想伤害对方,“我们可以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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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的时候,白术和宋时想更熟悉了一些。在他锲而不舍的和对方解释了无数次以后,宋时想似乎终于明白了朋友和宠物的区别,不再执着地追着他叫“宠物”了。
宋时想是个很好的朋友,他经常会给白术带好吃的,拿帕子给白术擦汗,在白术又悟出新剑招的时候给他捧场,又在白术被四阶剑傀打趴在地上的时候给他上药。
可偶尔他也不会来,在白术因为没看见他暗自闹了几次别扭之后,宋时想告诉白术他不定期会昏睡上一段时间。
但醒着的时候,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像是游戏里会固定刷新的NPC。
那天很晚了,白术想到一个新招式,一剑击败了五阶剑傀。剑傀被他击倒在地,滑稽地作揖,干巴巴的重复,“你赢了、你赢了、你赢了……”
但白术却没有多开心,因为今天宋时想不在。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月亮已经准确地移动到了半空的位置。
十二点了。
白术心道不好,寝室门口的法阵每天十一点准时锁死,他的同学是不会给他开门的——在上岛第一天,他们就知道剑术比试的第一名,蓬莱会奖励他一个心愿。白术一个月就击败五阶剑傀,早就是别人的肉中刺,已经很久没有同学和他说话了。
偏偏宋时想今天也不在,他好几天没来了。
白术穿过曲折回廊,来到围场附近的八角亭,打算就这样靠在廊柱上睡一晚。他小心把剑放好,人往那随意一靠,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因此眼皮很快就沉坠下去。在世界只剩下一线的时候,白术突然看见了两盏红灯笼。
哪来的红灯笼?!他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只看见一条巨蛇朝他袭来,对方口裂大开,已经近在咫尺了。白术能清晰闻到一股浓郁腥臭,有涎水滴在他肩膀上,一阵粘稠的湿意。
他举剑去挡,但是今天他练习了一天本来就精疲力尽,出剑狠而无力,轻易就被巨蛇的长牙弹开了。白术狼狈地滚落在地上,堪堪躲过袭击,但是蛇很快又再来了,它用尾尖把白术高高卷在半空,又狠狠往地上砸去!
白术勉力在半空中调整自己的身体,尽可能让自己摔在地上的时候可以卸去一些力。
他被甩在地上,几乎脱力了。却还是挣扎着试图去够自己的剑,但这蛇却通人性,尾尖轻轻一摆,把剑拨的老远。血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它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已经山穷水尽的猎物垂死挣扎,品味着正餐前的甜品——浓郁的绝望。
白术喉间涌出大股腥甜气息,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却再也蓄不出任何移动的力气。
他躺在地上,抬头看见月亮,突然很想回家。
蛇又扑上来了,嘴裂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