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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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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意被那个好心的小宫女搀回太官署时,已是日暮黄昏。

冯改正为阖宫哺食忙得团团转,瞧见她双颊红肿,一瘸一拐的狼狈像,虽是心疼,却也无功夫停下来询问,只准她先下去休息。

通铺屋子里,楚意沿着简陋的硬榻坐起来。裙裤撩开来,膝盖又红又肿,磨破皮的地方被凝固的血糊住。

送她回来的小宫女为她打来热水擦洗,尽管动作放得极轻,也还是疼得她牙齿打颤。

“多谢姊姊了,只是现在时候已晚,姊姊快回去吧,免得叫张七子发现姊姊帮我,平白被我连累。”楚意恳切道。

“不碍事,我今儿午后也没有活做,姑母不会再找着我。我名乐雎,端午后才满十七,虽不共事一处,但大家都是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的,能互相帮衬便互相帮衬着点,也算是积德积福了。”乐雎笑眯眯地说,走之前又嘱咐楚意,“看你这样细皮嫩肉,从前在家里也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吧,记得用煮熟的鸡蛋滚一滚脸上,便能消肿了。”

楚意心中无限动容,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容笑着目送她离开。

待门合紧,她如瞬间被抽干力气般,疲软地向后仰倒下去。

四肢百骸都是酸痛的,每处关节都仿佛被千斤巨石碾压过,看似安然无恙其实皮下早已血肉模糊。

晚间暮色四合,静说和其他人终于从油腻的灶台脱身,各自捶肩捏背,稀稀拉拉地往住处走。静说与素不相识的乐雎倒是不谋而合,私下问夏好给楚意讨了两个熟鸡蛋,悄悄揣怀里带回来替她揉脸。

“都怪我,若不是我当时怕极了,没敢和小公子抢一把,就不会有事了。”静说歉疚地垂着头,不好意思看楚意。

“若非那时入春深台前先挨了罚,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呢。”

楚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宽慰她,“她本就是为着我和她过去的龃龉针对于我,是我连累你才对。”

夜深熄灯,楚意背对静说侧卧而眠,膝盖疼得睡不着。一簇月光透窗正好撒落在她胸怀前处的空当,她从未想过孤身在外闯荡,是如此疲倦而步步惊心。

突然便觉得,自己从前果然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半点都不知门外风大浪大。

好容易入睡,她却又做了有那个戴面具的怪少年的血腥之梦,天蒙蒙亮时就惊醒过来。

等晨起干活,往洗菜盆里装满水,她回想起梦里少年向她伸来的手,又望着水中自己面目全非的倒映,楚意又不禁叹下一口气。

那块黑斑就像是诅咒的烙印,穿透皮肤血肉,刻进了她的骨骼里。

人都喜好美丽无暇,这样不堪的皮相,除非眼盲,不然谁肯要她?

这时冯改走过她身边,负手愁道,“昨个也是苦了你们呐,遇上那个小魔头。膝上伤处如何,若是做不动活儿,吾便放你再休养几日。”

人若是日日辛苦劳碌得脚不沾地,便没有勾心斗角的时间了。

正如太官署这样的地方,这里面的人大多是穷门小户家抑或亡国俘虏被硬征强抢来的,就算是冯改这样的总管,出身也好不到哪去。

虽是人情冷漠,但遇上难处,彼此间也算照顾。恰似冯改此刻关切着楚意,可若楚意答允休息,月钱也不必想着拿够数了。

“多谢中官美意,我还撑得住。”楚意当然不会答允,今日恰是出宫采买的日子,她怎能错失。

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来到咸阳的意图。

她不是秦人,不该在秦宫虚度沉浮。

不想,内宫忽起哀呼,一声声传至太官署前,楚意听了个真切,“巴夫人,殁了。”

寥寥五字却叫方才还神色自若的冯改怔住了,楚意虽远在江东,但身在生意人家,哪能不晓得巴蜀那位女豪商巴清。

姬周末年有七大商财富不訾,其中独有巴清这一位女子,她以采炼丹砂发家,以独家手意垄断行业,乃宫廷丹砂最大供应商。

传闻她还用这无可计量的财富豢养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家兵,实力甚至能与秦国铁骑相抗衡。

秦王看中此师,便将已两鬓斑白的巴清接入咸阳宫中颐养天年。

“巴夫人呐!”

只听冯改一声高呼,竟是朝着内宫的方向扑通跪下,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

楚意茫茫然不知为何,但见他跪下,也连忙要跟着,幸而他还惦记她的伤处,哽咽着拦住她,“吾辈是巴夫人带进宫的,受夫人知遇之恩,夫人仙去吾辈自要大礼相送。楚意你身上有伤,不必陪着杂家了,进去看看夏罢。”

楚意应声而去,厨房中蒸屉旁,庖人夏垂头坐在柴火堆上,他素来多话,又爱玩笑,换做平时,见楚意一瘸一拐进来,肯定要调笑两句。

此刻,却是只顾着自己唉声叹气。

这一来,楚意便不敢再提出宫采买之事,只安心做活儿,不多言语。

午后秦王下令,追封巴夫人“贞妇”之荣,以上宾礼送棺椁还乡,宫中一月素服冷食以悼。

遂清明当日,细雨蒙蒙,在这座埋葬多少人青春、国家、感情甚至血肉的巍峨宫墙中,最不缺的就是苦命的丧家之犬,太官署中一片凝重,加之巴夫人去世,遍地的愁容满面,长吁短叹。

到黄昏,清明雨点点滴滴,楚意这些日子腿脚虽已经好利索,但为了不重蹈覆辙,冯改也不再让她去给后宫姬妾传膳。

到今日只安排了她和静说去给永巷深处的某些旧人送吃的。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这种日子难免想起父母的枉死,一路来回都还有些心不在焉。

静说便跟她说起她的身世来历,“我家世代都是燕国一个大户人家的家奴,连名字都是那家的女主人所取。后来燕国灭了,那家人全都死了,只有我因为当时年幼,侥幸被蒙大将军所救充入宫中当差。”

“这样一家子人,全无活口么?”楚意惊问道,只是问的时候不对,赶在这样的日子总是容易勾起别人的无限伤怀。

“是啊,秦军闯进来的时候,我母亲正在给女主人梳头发,我爹为了护着男主人被乱刀砍死,我被大母藏进装菜的竹篓里,可等我出来,他们就都……就都……”静说越说越伤心,眼底泛起泪花,“我永远忘不了,母亲死时下身光溜溜的,手里握着的梳子上沾满了血,睡在咬舌自尽的女主人身边。而我父亲,他啊,至死,眼睛都是紧盯大门方向……”

她声音很轻很低,只让楚意一人听到,她却仿佛身临其境,无限感伤,不由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是我的错,不该叫你回忆起这些。”

她低着头,眼泪打湿了绢布鞋面,但马上仰起脸朝楚意努力一笑,“是啊,都过去了,大母当初可是嘱咐我,要好好活下去的。”

哪怕再苦再难,为了那一句嘱托,也要拼尽全力地好好生活。

楚意沉默地握紧她的手。

战争之所以残酷,是它所到之处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人之所以存活,是他尽管尝遍七难八苦,仍旧怀抱希望,勇往直前。

不远处的宫墙转角处有几缕青烟若隐若现,越走越近时,女子的呜咽声也渐渐明朗。

楚意和静说吓得面面相觑,都说历代王朝的宫殿邪门,她们不会是撞了大运碰上甚么了吧。

终是楚意壮起胆来,歪头一看究竟,“乐雎,怎么是你?”

着白衣素裙的乐雎,抬起泪痕满布的小脸,惊诧道,“楚意,你们,你们怎么找过来了?”

楚意不说话,斜眼看了看她脚边几根烧了一半的长香和香炉,立马明白过来。静说反应极快地拉起她,“傻丫头,你知不知道违反宫中戒律,私自摆案行祭奠礼的人要受到何种处罚?”

乐雎是个得意大笑失意大哭的性子,两三句话的功夫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啊,当然知道,我想我爷娘了,好想好想他们,不知道他们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静说连忙抱住她,跟着哭起来,“好姊姊我明白你的,我也想我爷娘和大母呀,可是这里是王宫,你这么做会没命的。如果你因为祭奠他们死了,他们不是更伤心么?”

两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在楚意面前相拥而泣,雨终是灭了乐雎好容易点燃的香烟,她心中凉如大雪冰封,彻寒之下是空寂半废的楚王宫。

巡逻的禁军一步步逼近她们处在的这个角落,楚意赶紧拽着她们仓皇地跑开。

溜入后门之前,楚意扭头温声道,“快把眼泪擦擦,别让人看到了。”

她想了想,冲两个眼眶还红红的姑娘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寿春城破的时候我也只有十岁,那时候望着火海里的楚王宫,我阿父牵着我的手,对我还有阿兄阿姊说过,人之精魂不亡,则国不亡,人之希望不亡,则家不亡。只要大家都还心存希望,家国都会永远存于我们心中,包括我们的父母。”

“嗯,起码以后都不会再有战争了。”乐雎吸了吸鼻子,勉强凑出个笑,“春深台还有事,我便先走了。楚意,多谢你。”

楚意顿首,与静说目送她离开方回了太官署。今夜轮到楚意值夜,她与静说在门口分头而走。

她刚要推门进去,身后传来个戏谑的音调,“人之精魂不亡,则国不亡。人之希望不亡,则家不亡。说得好啊。”

楚意不大高兴地回过头,幸好早就把静说和乐雎都不在旁边,不然敢当面拆她台的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回眸一眼,三步之外,那高挑的少年一身如墨长衣,修长的手指轻轻摘下用来掩饰真容的半脸面具。像是经过数次练习,动作不羁而潇洒,但凡是个女子,都该春心萌动一番。

“不是……”楚意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机缘巧合之事。

夜色倾城,月华伴着碎桃,纷飞于微风中。

恍若前世擦肩,今生相见,注定会陷落的劫。

少年的眉目飞扬俊逸,含笑的眼睛弯弯如月牙。楚意看着他轻描淡写的笑容,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低头快速朝他挪动三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

“这一次,你再也跑不掉了吧。”熟悉的桃花香让楚意可以肯定,终于抓到这个总是从她手中溜走的逃犯。

这厮像是瞅见了什么,冷不丁脸色一滞,含糊了口齿,“嗯…不好意思,我可能还要溜一次。”

转身之前,他拽过楚意的手,在她的掌心快速写下几个笔画,“你若无事可以来追月台寻我。”

说罢,他已经三步并做两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楚意被搞得很是摸不着头脑,像是一场短暂的梦更或者是臆想,只有手心微微的暖意能够证明,曾有人在此与她面对面说话。

昆弟。这个人,淬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生命,每次出场退场,都神秘无踪。

如穿堂风,却惹山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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