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认出容貌尽毁的自己,那还算有点良心。
楚意心中像是装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横冲直撞,直扰得她双颊滚烫。
她用袖子掩住发红的小丑脸,慌慌张张地扭头进了守夜的膳房。
庖人夏见她脚步匆匆地跑进来,口中勉强笑话了一句,“今个儿可是清明,你怎么不和别人似的愁眉苦脸,哟,脸还红成这样?”
“刚刚快跑了几步。”
楚意故作平静地答,“再说,我不认为难过就非要愁眉苦脸,哭鼻子给别人看。”
“那定是你命好,这日子里无人可哭。”他我行我素地下定义,“不过你进宫来也有日子了,就不想你父母么?”
“他们死了。”楚意心酸地别过脸。
“……”庖人夏心中也有不能轻易脱口之事,不再继续欺负楚意,半晌才道,“今夜会有贵人到访,可别打瞌睡。”
“何人?”楚意下意识地问。
庖人夏一脸神秘,“你一见便知。”
可直到下半夜,楚意都不见来人。
她枯燥地坐在那儿,困得有些撑不住,便想借着外出打水悄悄找地方猫着打个盹儿。
然她刚走到烧茶水的灶台,就感觉到边上摆放蔬菜用的木桌下似乎有动静。
她以为那是硕鼠,然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毛虫硕鼠,一个激灵,正要张口喊庖人夏过来,纤细的脚腕却被不知是什么的微暖物什猛地捉缠住,吓得她下意识地拔腿就跑。
不曾想那物什力气极大,钳着她的脚腕死活不肯放松,她逼急了,只能壮着胆子弯下腰,想要将腿抢回来,谁料这一弯腰不要紧,好死不死又撞上那对晶莹剔透的杏仁眼。
公、子、胡、亥。
“嘘——”
少年将手指严厉地摆在唇边,不让她说话。
楚意一愣,片刻后毫不犹豫地嚷嚷起来:
“啊!硕鼠!硕鼠!庖人夏,有硕鼠!”
哼,你不让她说话她就不说话吗,他可是害她挨罚的始作俑者啊!
少年精致如画的脸瞬间一黑,眸色越来越深,杀意尽显,恨不得提着这女子的脚腕把她往桌下拖,然后一把掐断她的喉咙。
可不知为何,他今日像是全然使不上力气一般,便是楚意这样不识半分武艺的女子,竟也能凭着一股蛮劲儿抵抗住他的手劲儿,死撑着不被他拖进去。
两个人就这么撑在一张桌案底下僵持着,直到庖人夏闻声,抄起挑水用的扁担就往屋子里赶来,见楚意半蹲着身子,一只脚还伸在桌子下面,以为她在拿他玩笑,毫不在意地也蹲下身来。
“有硕鼠还不把赶紧脚挪开,等着被咬…么……小公子?!”
“夏,是我。”
胡亥这才冷着脸松开楚意的脚腕,从木桌地下慢悠悠钻出来,朝庖人夏点点头。
庖人夏也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你这孩子怎的现在才来,看看,又清瘦了些,巴夫人才走,哺食就不好好吃了?”
“凉食,吃不下。”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兴许是因为也穿了身黑衣,楚意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虚弱苍白无血色,连嘴唇都是发白的。
庖人夏似是想起甚么般一拍大腿又叹了口气,“怪我,巴夫人身故,我心不在焉,竟把日子也混忘了。可这几日到底也是巴夫人头七啊……他…就不肯暂且放过你吗?”
“不碍事,我早惯了。”清瘦的少年平静到近乎没有情绪地敛眸,不知是当真早已麻木,还是另有心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即使如此,为人父母者又岂能如此随意作践儿女的血肉?唉…唉……”
庖人夏无奈地连连叹息,可叹到最后,却也同样无能为力,“也罢,也罢,公子且等好,我给你弄吃的去。”
他爷俩在完全忽视于风中凌乱于雨中石化的楚意的情况下,游刃有余地完成了以上对话。
直到胡亥注意到听得目瞪口呆的她,倨傲地轻声斥道,“还不去帮忙。”
她愣愣地上下摆动了下脑袋,抬起脚就跟着庖人夏过去,然而他又在后面凉飕飕地说道,“今夜之事,你最好守口如瓶。”
年纪不大,这口气脾气贵气娇气却统统不小。
楚意不大耐烦地随口应了声,便不再理他。
庖人夏在她的帮助下,手脚麻利地用鸡蛋弄了一道热食,又把白日里他们这些庖人没吃完的蒸饼拿出来,放在甗(yan,三声,蒸食器)中加热好,便直接递给楚意,让她端去给胡亥。
楚意有些愕然,“夏,那外面的小子怎么也是一国王子,你就做了这些,就不怕他更吃不下去饭么?”
虽还在巴夫人忌期,人家好歹是陛下最宝贝的幺儿,又是那样倨傲娇贵的脾气,没有山珍海味也不要拿宫人的残羹冷炙去糊弄人家吧。
庖人夏却摆了摆手,勉强一笑来安她的心,“你且放心端去,他不会介意的。”
楚意半信半疑,但见他一再催促,方小心翼翼地盛羹于器中,慢慢端到了胡亥面前。
谁知这位看似金尊玉贵的秦国公子,竟果然二话不说,埋头吃起来。
虽然楚意能看得出来,他在吞咽上确有一定艰难,可从始自终,楚意也没听他抱怨一声。
楚意看他看得不由出神,他的睫毛比普通人浓长许多,专注地垂着,不气人的时候,还真是个漂亮得让人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的小家伙。
“你和昆弟有何干系?”
他却在这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还沉浸在美色之中的楚意差点没反应过来说话都打起了结巴,“……啊?就…刚…刚认识。”
“离他远点,跟他沾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细算起来,他与楚意也不过第二面,却不知他口吻中与亲近之人相处是才该有的随意何处而来,仿若与她已是相识已久。
楚意有些莫名其妙,便对他的话全然不以为意,侍奉他吃饱喝足,同庖人夏一道送他出门。
回来时,却又耐不住好奇心作祟,悄悄问起庖人夏,“夏,小公子是害了甚么病么,怎的脸色难看成这样?”
“你瞅着他行走如风的架势像是害病么?”庖人夏一边收拾着桌上的食器,一边努力偏过他肥硕的大脑袋反问楚意,顿了顿才接着说,“这王侯士族的孩子哟,看着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其实从小到大要经受的风浪比外面的孩子大多咯。”
“这倒是。”这个道理,楚意在楚王宫长大,自然也还是懂的,“不过不是都说陛下极其疼爱这个幺儿么,怎么我听你们方才话中所指……这位秦王陛下他……难不成还舍得不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吃饱饭?”
但凡贡品献礼都是先紧着光明台挑选,秦王的宝库只为他一人开放,明明到了年纪也因为一句不爱人多便可不入学宫,专门安排了中车府令赵高每月按时下朝后前去教他律法书写。
这些都还只是帝王偏爱里的冰山一角。
“楚意啊,世事并非如你所见所闻真实,光鲜亮丽的外表总是企图掩盖溃烂阴霾的内在。”
庖人夏意味深长地说出这样一句不像他口中该说出的话,他笑呵呵的眯眯眼外爬满了细纹,却像是蒺藜藤上的刺透过楚意的眼眸,带着现实的寒意刺痛她的心。
她还想再追问下去,可庖人夏却如何都不肯再说,只咬死了说自己不知道。
加之又有胡亥的警告,她最后自也识趣,那夜的事,他二人便都心照不宣地从不在人前提起。
连同出同进的静说,楚意都不曾说起半个字。
不过自从与昆弟在宫禁内再次相遇,楚意就觉得宫廷生活终不再只有煎熬,或多或少有了昆弟和追月台这个盼头。
她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好年华,心中无比迫切地盼望着得空就去追月台,全然忘了那夜胡亥的忠告。
可太官署没有一日不是忙碌的,楚意诸事缠身,根本寻不出足够的空闲。
昆弟也在没主动出现过,想是和她一样,都在受命运的支配,一刻不停地奔走劳碌。
他的出现神秘而带着江湖人独有的肃杀气,与这高墙大院毫不相符。可他就是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过她面前,不是梦。
他的衣着打扮,谈吐举止也不想是寻常守卫,可再往上思虑,楚意却不肯了。
——她不敢去猜测他的身份背景。
毕竟虞家不可能接受一个与秦王室有太大渊源的女婿,她非常清楚地知道,羋景嬴赵这两个姓氏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再次成为战场上互相拼杀到你死我活的死敌。在此之前,她不愿意多思多虑,纵使是自欺欺人。
天亮时,重又来人替换庖人夏和楚意,他们在通往各自住处的岔口打着呵欠挥手告别。
走了几步,庖人夏像是想起了甚么,回头叫住楚意,“楚意,你是不是还不晓得巴夫人究竟是谁?”
楚意没明白他所指何意,疑惑地瞧着他。
夏好叹了口气,“你初入宫时,她是否曾赠予你一枚平安扣?”
楚意呆呆立在原地,似有一粒冰砂落进她心中平静的水面,微茫渺小,惊不起半点波澜,却是带着冷冽一直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