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楚意也没做甚么,便是在药方中多加了一味芸台子,将赤芍改作白芍,配着原有的当归,直叫一副上好的坐胎药被神不知鬼不觉得偷龙转凤,成了避孕之药。
坐胎药在宫中最寻常不过,太医们列好方子便给了手下抓药的人,除非是盛宠之下的妃嫔,便甚少有人再去查问。
无非是绝了张盈的后嗣,与性命无碍,也算是她欠下的前仇旧恨全数还了。
胡亥却以为她欲下杀手,罕见地问了句,“那个叫张盈的,非死不可么?”
楚意凝望他片刻,转过来脸道,“我知道了一个关于她的致命秘密,她多次想杀我,乐雎的腿因她而废,关仲因她惨死,谁知道她下罂粟在你吃食里是否要一石二鸟?”
胡亥沉默着从书中抬起脸,听她接着说,“不过为这种人背一笔血债也不大值当,家严生前常以真理教化我兄妹三人,这杀人呐,当以诛心为上。”
“是么?”胡亥阴晴难测地扬调,不否认也不赞同,低头继续读他的书,倏而想起什么,“去将我榻边柜子里的那副马具取来,找个可靠的人送回上林苑。”
接手之时,楚意分明地看到马鞍之下那一排细密有秩的银针,登时惊愕失色,“这……”
“让他们务必给我个交代。”
自上林苑惊马后,即刻而至的罂粟怪毒,委实让人难以不往一处想。
楚意报复得起被当枪使的张盈,可面对她背后的那个尚未谋面的女人,却觉得十分棘手。
她威慑秦宫数载光阴,势力盘根错节,连胡亥也都只能选择忍耐,岂是她小小一个婢女能够轻易撼动?
她将马鞍从西安门命人送去上林苑,便独自沿着甬道讷讷地往回走。
遥望着高可参天的楼阁灰墙,她连哪面墙哪块砖上有几条裂纹都记住了,如此生活,今日重复着昨日,明日重复着今日,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枯死在千篇一律的乏味中。
她心绪难安,魂飞天外,就连昆弟老远看见她,驻足等待她自己看过去都未又丝毫察觉,直至撞在了他肩臂上,方才惊慌地回过神来。
望着他那双总是无忧无虑的笑眼,楚意却提不起半点精气神,“公子安好。”
昆弟食指扣于拇指上,在她额头轻轻一弹,“哪有你这样死气沉沉跟人问安的,上次幺弟咬你的伤口,还疼么?”
“都过了这么多天了,早就不疼了。”楚意心底的暖色如春桃低垂,迎着秋风绽出层层玉粉,却尚不能淡去她眉间忧意。
昆弟瞧出她兴致不高,“怎么,又有心事啦?”
每次见着他,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豁达模样,仿佛从来不知愁滋味。
同为王室子裔,这飞檐斗拱于胡亥来说是金枷玉锁,于他却是潇洒来去的游戏场,叫人羡艳不来。
楚意欲求解脱般地伸了个懒腰,“公子,倘若有人屡次三番都迫着您和您身边之人的性命而来,您会出手报复么?”
昆弟被她问得一愣,想了会儿才摇着头,颇为认真地回答,“万事皆逃不出轮回因果,他若害我,上天自会降罚于他,我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徒惹业障?何况,我这样没出息的人,母亲也不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谁会来害我?你这样问,是谁要欺负你么?”
这样纯善的话,楚意很久没再听过了。
宛若在一潭污浊的淤泥中见到一支独放的清莲,忍不住温声:“没有人要欺负我,我只是有些羡慕您于帝家多年,仍持有这般风光霁月,暗室不欺的初心。”
昆弟眼含真挚,恳切道,“不过若当真有人要为难,我定然帮你。我的拳头虽不及幺弟的硬,但绝对站你这一边,哪怕你是错的。”
楚意止不住地心动,“楚意何其有幸……”却再不敢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诉说。
“我道是,君子之交矣。”他笑如春风,温抚楚意心门前的三寸翠竹林,“我常与我母亲说起你,她近来身子清爽些,便总想要见你,你过会儿若是无事,可愿随我去看一看她?”
离晚膳时间还早,她出来时都帮胡亥将茶水点心备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想到难得见昆弟一面,她便欣然而允,“岂有不愿之理?”
她不想去评断他言中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她所愿渺小非常,不过是在秦宫起码有这么一个,他说甚么自己都绝不起疑的人。
最好所愿便是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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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月台是一如既往的门庭萧条,浓烈却不刺鼻的药香绕着的院中不结果的枯瘦桃枝,比起光明台中那几株根深枝壮的,要弱不禁风得多。
楚意从不介意这些,反倒觉得这里比光明台还要清净些。
上次来追月台她也只在院中和昆弟遥遥说了三两句话,此番还是头一遭进到屋宇内。
随意松散的幔帐在昏暗的光线里柔得看不清颜色,因陶姬眼神不好,怕她行走磕着,桌几案龛四角一应用旧布包好,摆件家具皆是趁手实用的,看似拮据紧迫,实则无处不透着主人精细的小心思。
床幔里传出个轻柔的声音,像是含沙在喉,温厚微哑,“阿昆,是你回来了么?”
昆弟忙领着楚意快步上前,雀跃道,“不仅是我,阿母你瞧,看我还把谁给您带回来了。”
边说他边将床幔掀起,从中小心扶着位妇人慢慢坐起身来。
楚意何等乖觉,即刻拜在她榻边,“奴婢楚意见过陶美人。”
“你就是楚意呀,常日里总听我们阿昆念叨着你,今儿总算让我见到真人了。”陶姬昏花的眼中嘴角皆噙了和善恬淡的笑意,抬手虚扶了她一把。
楚意这才得以看清她的面容,虽未描妆画眉,但五官依旧素丽温婉。
病中之人难免气色不好,笑起来更见孱弱,惹人怜惜。这样如水般的美人,韶华已去,风韵犹存,也只有楚地的水土才养得出来。
在她瞧着陶姬时,陶姬亦在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她,目光遇上她左颊面具上精美的花纹,有些不解,“这样标致的可人儿,为何平白要用面具遮住半边脸呢?”
楚意早已惯了这张丑脸,不介意地从容笑着解释,“奴婢左颊前些时候中过毒,不洁有瑕,恐惊吓着宫中各位贵人,才以面具掩饰。”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上前些,坐到我身边来吧。”陶姬怜爱地向楚意招了招手,她极喜她的平易近人,也不多加推拒,大大方方就沿着她榻边坐下。
昆弟这时也打发了伺候在旁的婢女出去,亲昵地搂过母亲半坐半跪着,恍惚间竟让楚意感觉到一家人欢聚一堂才该有的温情。昆弟耐心给母亲介绍着,“楚意也来自楚地,她家住下相,细论起来阿母和楚意还是同乡呢。”
陶姬惊喜地看向楚意,“是么,果然还是咱们楚地贯会养就美人。”
楚意却觉出几分奇怪,不敢随意接话,幸而陶姬看出她的疑惑,与她道,“我出生楚地,但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迁居于郑,有幸作为郑夫人的陪嫁媵妾来到秦国。人啊,总是越老越爱念着自己的根儿,尚不知楚地如今是何风采?”
楚意含笑回答,“即使国亡,咱们荆楚一带也依然是中原上水土丰美之最。难怪端午那日美人指明要吃角黍,果然还是己人才知己人忧啊。”
陶姬当即感慨道,“屈大夫之死,乃我楚人之大殇,如今想来依旧叫人扼腕。”
楚意感同身受地直点头,这时忽闻陶姬一连串的咳喘,昆弟忙轻轻扶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楚意环顾四周,见是隔窗没有关紧,透了风进来,便起身关上了窗。转身回来时,正好瞧见了搁置在墙角的一把旧长筑。
她意外地扭头询问陶姬,“美人也擅筑么?”
陶姬还未缓过劲儿来,回话的是昆弟,“我阿母在生我之前就是靠着一筑华音得了父皇青睐,论筑乐,这宫中若我阿母称第二,无人再敢称第一了。”
陶姬缓缓扬眸,瞧出了楚意眼中对那把长筑的渴望,便含笑道,“我们楚家儿女各个能歌善舞,楚意想来你也通晓些罢?”
“略知皮毛而已。”楚意久难见筑器,又是欣喜又是怀念,却忌讳着此物非己所有,及时收起了眼中的渴望之色,重又坐回去陪着陶姬闲话了几句楚地风情。
她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也知分寸,十分讨陶姬的喜。等到时候不早,临别前陶姬还要将随身一枚青碧玉玦赏她。
追月台在宫中本就不受重视,日子紧巴巴的,她哪敢轻易收她这样贵重的礼,再三推辞下,陶姬方才作罢。
从追月台出来后,先前愁绪烟消云散,楚意忽然觉得这索然无味的深宫中尚有昆弟和陶姬这一丝温暖的盼头。
待楚意回了光明台,还未坐稳,便有追月台的内侍抱着一只长长的绢布口袋过来。
若不是方才在追月台中见过她在陶姬跟前侍奉,楚意险些没将人放进来。
她直接把礼塞进楚意怀中,热络道,“我家美人看姑娘实在喜欢这长筑的紧,又不肯收太贵重的礼,思来想去便叫我把这把长筑取来赠予姑娘。礼轻情意重,还请姑娘笑纳。”
楚意连忙称谢,“那就多谢美人好意了。”
傍晚来风,橘柚残霞轻飘飘地飞舞在天地交界之处,长空灰薄,一轮新月已迫不及待在层云后绽出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楚意爱不释手地抱着那把长筑进屋去,恰巧撞见胡亥在试用他为自己所造的手杖。
手杖特殊之处,正是在其竟长于普通手杖,枝延伸要腋下,手柄宽而平,正好能垫在胡亥手臂下。
他撑着来回走了几遍,便基本适应下来。
见着楚意捧了长筑进来,露了淡淡的不悦,“从哪捡回来的破烂玩意儿?”
“这是筑,不是破烂儿。”楚意正在兴头上,也不管胡亥愿与不愿,坐下来调准筑弦,试过几个音后,便信手拨起一曲楚风小调。
虽有些日子不用筑,她的技艺依旧没有退步。和着明亮婉转的嗓音,乐调如江南碧波,柔婉清澈。这般小女儿家的软语轻歌,也只有在她的筑下,才能不露违和,从前连高渐离都常赞口不绝。
然一曲终了,胡亥并不为之所动,“够了?”
楚意的好兴致顷刻全被他的不解风情败完了,“够了。”
他面上和心上皆是不容温情的冰霜,在他回身时,她再忍不住,“胡亥,你就不能试着,与人敞开心扉么?”
胡亥被她问住,缓缓回头来,眼底浮着漠然嘲讽,“谁人值此?”
楚意不甘示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