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个吉普人还有他的小情人。”
“什么小情人!”多恩说道。
金匠食指指节敲击桌子,右眼斜视,一直盯着他背后的棕发少女,笑道:“那她是你的谁?之前没见过啊。”
“你别管这么多了,”多恩把装有珠宝的袋子放到他桌上,“这次能换多少钱。”
“嗯?”金匠拨开细绳,翻了翻:“这些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宝石,远不如黄金的价值高,”他眼睛微微抬起,沙漏又不动了,“如果时间是以一条直线前进,那么无论是黄金还是珠宝,都将腐烂枯朽,无数年后都将没有任何价值。可它却曲折环绕,有时候快马加鞭,有时候闲庭信步,但时间之下的人们,什么也感受不到......”说着说着,他又把视线移到眼前的少女。
又道:“你说呢?”
这一声,说得很轻,多恩没听清楚,隐德莱希却听得很清楚,仿佛就是在对她说的。
隐德莱希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现在尤甚,她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这种感觉,和她当年在洗礼堂时的感受一样。
手腕上的金币剧烈抖动,换回了一些神智,她皱了皱眉,回看金匠,反问:“什么是价值?”
金匠注意到她手腕上的金币:“你手上的纯金项链价值不菲,我可以用这里所有的金币和你换。”
“不行。”隐德莱希顿了顿,“这不是我的。”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男人的眼睛,尤其是这只隐藏在单片眼镜后的眼睛,她想起了自己曾看到的,可他......他并没有残缺,而且,他的周围也没有魔力的气息。
很奇怪。
“哈哈哈哈,小娃娃,我开个玩笑,你怎么还严肃起来了,就算你要和我换,我还不换呢,”金匠捧腹大笑。
“......”
“喂。”多恩不耐烦,“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做做做,”金匠支起身,提起桌上钱袋,用称简单称了称,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几枚铸币,“五弗币,欢迎下次光临。”
多恩不走:“我这么多首饰,就换五弗币?”
金匠很有耐心:“你看这珍珠项链,白色的沉积物都暗沉了,还有你看这蓝宝石,太脆了,”他轻轻一捻,蓝色宝石就掉下一堆渣,多恩忍着看了好久,面前的蓝色块粒在金匠的手下捏碎成粉末,不再是蓝色的了,反而变白了许多。
忍无可忍,多恩扫起五弗币,转身拉起一旁的隐德莱希,头也不回,飞快离去。
他让自己尽量无视背后的声音:“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垃圾,能值多少钱。”
......
“你......”隐德莱希看看多恩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最后把视线放在他握着自己的手。他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手腕也有一些重,但他只是虚虚握着。其实,隐德莱希想,她还想在在那里多呆呆呢。
两个人比较近,且疾走导致都踉踉跄跄,略显怪异,街道两旁时不时会有人停下来看他们两个人。
四周都是视线,各种各样,带着考究。
多恩停下脚步,隐德莱希还没反应过来,就撞了上去。
“唔。”结结实实地撞上去了,多恩感受到后背一阵酥麻。
他跳着翻身,拉开了两人距离。
隐德莱希还揉着眼睛,片刻后,睁开眼,道:“怎么了?”
少女的脸色平静,多恩转移眼神到周围的人,他们还在看他,他心焦,转过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你长得太显眼了。”
“显眼?”隐德莱希似乎并不理解,正要追问,眼前就黑了。
她双手费了好大力气才重获天明,刚好撞见多恩捂着嘴笑的样子。失去兜帽的少年将他的红发都暴露出来,尤显得突出。
笑完后,多恩还说:“你长得太显眼了。”
隐德莱希默默,想了想,她还是接受无端的指责,并戴上蒙脸的斗篷。
两个人兜兜转转许久,先是叫裁缝做几件白色裙子,然后到了酒馆。一进门,店长就看到他们,他放下已经擦好的酒杯,视线移到看着要透不过气的少女。
信鸽不知从何处来,飞在酒馆上空,在两人头上打圈。多恩突然感到头顶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他脑袋上了,他伸手去摸,竟看到这只鸟直接将隐德莱希的头布叼走了。
此时,他也摸到湿漉漉的东西。
“你这个畜生!!!”
多恩噌地,如离弦之箭,追鸟去了。
店长望着少女向自己走来,又拿起先前擦得已经干净的酒杯,说道:“没有必要。”
隐德莱希说:“我是偷跑出来的。”
“哦?为着维萨里?”
隐德莱希摇头:“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于是就出来透透气。”
“那你现在想通了吗?”店长递给隐德莱希一杯羊奶。
少女双手握握,又笑了:“好像还没来得及想通,就被拉去做别的事情了。”
店长道:“那便不要想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总比无谓空想好一点。你看那个男孩,明明被歧视,他第一次来我这里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是伤痕,他还干过坏事,但现在,他和鸟斗气。也算是无忧无虑,没什么烦恼。”
隐德莱希侧目:少年站在凳子上,把鸽子逼到逼仄的小空间里,他一手抓住它的爪子,要拽下它,鸽子仍拼命煽动翅膀,飞不动,也挣不脱,反而落了许多绒毛下来。
……
多恩洗了个头,发尾还滴落水渍。他在街道中穿行,终是受不了了,转头道:“你别跟着我。”
“为什么?”隐德莱希问,“你不带我回去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带你回去了?”
“可是你的姐姐希望如此。”
多恩沉默,他走上前,盯着隐德莱希的眼睛,说:“我现在要去工作室,你也要跟着我?”
隐德莱希笑了笑:“如果你乐意的话。”
“……”
……
画师的工作室总是有很多人,尤其是人最多的地方,总是有一个人摆着僵硬的姿势。
多恩带着隐德莱希来到属于他的地方,一个角落,在这里,只能看到模特的背影。
他把画板前的凳子放在旁边,示意隐德莱希坐下,然后取下画纸,换上新的。
隐德莱希看了看中心的那人,问:“我也要脱衣服吗?”
还在削炭笔的多恩差点就要手滑,他大拇指捂住渗血的食指:“你……你刚刚说什么?”
隐德莱希指那里。
“不,不用。”
“可他们都是这样画的。”
“他们在画……画女神,就和鸟兽虫鱼一样,所,所以没有……”多恩显得结结巴巴,“但你不一样。”
隐德莱希:“可是天神不是只有一个?”
多恩蒙头削笔,只觉得头昏脑胀,他从未画过裸体人像,只是觉得不美,他不觉得那些白花花的血肉有什么好看的,偏偏老师要它们扭曲,沾上不可名状的感觉。他觉得有些恶心,神灵怎么会是这种样貌,染上人的丑恶欲望。
可他刚刚看到那人的后背,想到面前少女的样貌,下意识地将两者拼凑起来,他就觉得心跳得很快。好在头发是湿的,能带走他脸上许多热量,使他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作画。
“你说好要当我的模特。”
笔尖在之上停顿,隐德莱希干坐着,显得有些僵硬,隔着画板可见身旁的少年的浅灰色眼眸,他站着,眼睛在她与纸间来回穿梭。
隐德莱希片刻后就有些无聊了,她环视四周,旁边的人们都站起来,收拾起画布,被围着的女子也披上了衣服,在一众人的护拥下离开。
人群中的一个男子,隐德莱希格外注意了一下,他个头挺高,棕灰色头发,五官清秀,有点像维萨里。
察觉到视线,那人也转头看过来,正对上隐德莱希的眼睛。
他和身边人说了些话,然后向他们靠近。
“你叫什么名字,看起来不是本地人啊。”
说着就要摸上她的头发。
“......她是我的模特。”
“你的模特?”他笑,蹲下来清嗅隐德莱希的头发,“他给了你多少钱,我给双倍,”对上隐德莱希冷漠的眼睛,又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贝鲁蒂,也是这间画室的主人吉贝尔蒂的儿子,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让手艺最好的画师为你画像。”
“谢谢,不过我答应了多恩。”隐德莱希拂开贝鲁蒂的手。
贝鲁蒂的手在空中僵硬片刻后收回,他站起身,身后跟来一些人,将多恩围住。
“小吉普人,虽然我的父亲很爱惜你的才华,”贝鲁蒂走进去,看着他的画,“可我偏是看你不惯。”
多恩没理他,自顾自地描摹隐德莱希的眉头。
被无视的贝鲁蒂也没说话,自有人会识相的,他站出来,打去多恩手中的笔。
多恩手没停,用食指擦拭隐德莱希的面部。
“这个时候倒是哑巴了。”
贝鲁蒂身后聚集起更多的人,把多恩围得密不透风。多恩完完全全看不见包围圈外的隐德莱希了,但他手上的动作未曾停下,只是身体越发颤抖。
“等一等。”隐德莱希睁开眼,尽量无视眼睛的刺痛,她站起身,对贝鲁蒂说,“我能和您单独谈一谈吗?”
“好啊,我对美丽的事物总是很有耐心。”
贝鲁蒂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多恩周围的人都还没散去,在他们凌冽的目光下,少年呐呐道:“不要,不要.....”
“你看他,怂货!”这些人为自己还没动手就得到求饶声而高兴。
他们靠近他,围起密不透风的墙。多恩死死盯着,视线越过人的头顶,仿佛小时候游街时的那样。可是他只能在夹缝中窥得一点。
先前面对拳打脚踢都没哭的少年,在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不由地,难以自抑地,如同崩坏的木件,坍塌下来。他感到自己毫无支撑,天地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