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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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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院落分布,跟寻常高门大户的不一样。

女眷和老太太住在内院,小郎君们单独住在外院,中间有一道亭台隔着。

府邸香火兴旺,没有一处院子是闲着的。

要去琼华院,其实不必经过竹园,但桂圆不记路,兰云英也不知这竹园里有七八间闺房楼阁,是小女娘的寝居。

卫霄的目光紧盯不放,他看着和妻子相似的眼睛——兰氏的妹妹来长安的那一天,他惊讶之余,就再不看她的脸。

他不会高谈阔论自己是谦谦君子。在军营摸爬滚打,男女之间的事,无需人教,无需去学。

男人在这上面无师自通,营中的兵士血气方刚,使不完的牛劲儿。

他们前脚在操练军阵,后脚便去找姘头寻欢。

纵使有家室,有孩子,却奈何不了他们在外胡作非为。

正因此,卫霄知道洁身自好,唾弃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心里坦荡,对妻子的妹妹别无旁的念头。他仅是在想,双胞姊妹的样貌、身形相同,那么眼神……或许能区别开来。

妻子的那双眼睛一直在吸引他。

若是妻子不那么冷冰冰,能有点小脾气,做事言谈活泼豁达些——卫霄想,即使不如此,他又该怎么让妻子亲近他呢?

兰云英被卫霄盯的手足无措,可她不敢表露出丝毫惧怕。

她迎面对上他的审视,问道:“姐夫要去哪里?”

卫霄收敛视线,道:“珺娘第一天听女先生讲课,我到这里等她们。”

他直白地说:“你阿姐不在琼华院,她应该会跟珺娘一起回竹园。”

兰云英一时找不着话,略微思忖,道:“阿姐既有事,那我先回东厢房。”

若是前两日,卫霄大抵默不作声,不继续和她交谈,可他觉得今日能抓到些什么,就如同那日发现妻子和她身上的柑橘香。

卫霄语气平常:“东厢房离竹园有些远,你不若在这里等候。”

兰云英的思绪隐隐乱了,她笑道:“姐夫说得是。”

她顶着妹妹的身份,虽不曾做坏事,但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做贼心虚。

在耶娘跟前从未说半句谎话,出了闺阁,不仅学会睁眼说谎,还过着懒散的日子。

游廊的栅栏有牵牛花攀附,是浓艳的紫,连着两日无风无雨,它的叶片干瘪地耸着脑袋。

桂圆这回咬紧了嘴,只听不插话,不管卫将军问娘子什么,她绝对不张口替娘子作答。

卫霄张弛有度,凭着姐夫这层身份,他提的,问的,全离不开妻子。

他也不忘春日宴,以及细枝末节的小事,“你阿姐说明日清早,绣娘过来量尺寸,做赴宴的裙裳。”

兰云英回道:“阿姐与我说了。”

她很盼着春日宴,早些来,早些结束,方能回洛阳,安稳下来——裴业不胜酒力,宴会上有官老爷,有国公府的世交长辈,免不了要敬酒。

裴业初来将军府的那一日,跟卫二爷吃醉酒,被文柏揽着回来,不省人事。

兰云英瞧着揪心,她问:“若宴上需要饮酒,姐夫能否帮衬我夫君,挡两杯酒。”

卫霄余光瞥见她的忧虑,想起妻子昨夜也交代过他。

这妹夫的酒量如何,已经在那日有了分晓,而他酒量好,是要帮一帮妹夫。

卫霄道:“不用担忧,我自会帮他。”

“谢过姐夫。”

兰云英逐渐放松。

她去年和卫霄互换的庚帖,他其实年岁不大。

当时妹妹对耶娘阴阳怪气,说卫氏在白日做梦,一厢情愿。卫霄是武将,兰氏世代簪缨,如何沦落要跟河东卫氏结亲。

耶娘笑妹妹眼高手低,一个世人崇拜的大英雄,到她嘴里,却是一文不值的粗鲁糙汉。

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家允给卫老将军的婚事,便是命令,便是给兰氏添光彩。

兰云英出神地望着那一团缠绕的牵牛花。

这是去年的事,妹妹嘀咕好些个卫霄的缺点,怎么如今回想,似是陈年旧事了。

——她和妹妹不只是欺骗了卫氏和裴氏,还欺骗了官家。

***

小娘子甜的像吃了蜜饯,一路欢声笑语,走进竹园。

“叔叔!”卫珺连走带跑,碍于女先生和婶婶在后边跟着,她脚步尽力放到最慢,“叔叔,祖母说我表现的好,赏我一匹小马驹。”

卫霄低笑,说道:“让你阿娘带你去。”

卫珺不依他,说:“阿娘她挑不出来哪条小马驹最聪明,叔叔,你带我去!”

小娘子们乖顺地站在一边。

兰云锦跟杜贞相谈顺利,这胜在有云英昨日的提醒。

薛妍催促卫珺她们回厢房换衣裳,暂作歇息,接着去用午膳,“珺娘,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卫珺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望着卫霄。

卫霄说午膳后带她去马棚。

叔侄俩在这工夫约定,卫珺要拉勾约定,唯恐得不到那匹小马驹。

兰云锦笑着挽起云英的手臂,对杜贞说:“百闻不如一见,这便是我妹妹。”

杜贞在洛阳城也是出类拔萃的才女,跟云英的交情颇深。

她往前两步,嫣然道:“英娘,这倒是你的不对了,从前你一人来诗会,别的娘子都带着闺中好友,你有这么个如珠如宝的妹妹,怎不带着她一块儿去芙蓉楼赛诗作曲呢?”

杜贞有相见恨晚之意:“害得我今日才见着妹妹。”

兰云锦笑而不语,侧目看向阿姐。

云英脸颊泛红,慢慢说道:“杜娘子,这却不怪我阿姐,我在闺阁懒惰惯了,读书凑合,写字凑合。阿姐叫我去芙蓉楼,我决计不愿露拙,莫说是一首诗,便是半首,我也作不出来的。”

杜贞当是妹妹谦虚,说了几句鼓励她的话,然后提及姊妹二人成婚,再一番道喜,“这婚讯传到我这儿的那天,可是又急又高兴,哪怕长一双翅膀,却飞不到洛阳随礼了,好的是,英娘嫁来长安——对了,妹妹是嫁给小公爷么?”

兰云英眼皮直跳,道了声是。

杜贞轻易不会对他人的婚事妄下断言,只默默感慨造化弄人。

她打趣道:“这也好,小公爷的文采有目共睹,妹妹兴许能跟着学会作一两首诗。”

张氏请杜贞在府邸用午膳。

席间,杜贞向张氏讲明,小娘子们每日辰时到书斋,读满两个时辰的书,到月中抽查课业。

若师生有缘,一年后她接续教女娘刺绣、弹琴,凡是有关女子礼仪、修养品德的,杜贞倾囊相授,不会有所保留。

张氏喜形于色,连带着王氏,其他房里的夫人逐一代自家女娘送了拜师礼。

小娘子们开蒙的晚,已然比长安的女娘差了一大截。

出身将门,若跟着杜贞学四书五经,能言善道,就不用为她们犯愁,否则空有一身蛮力,嘴上叫旁人占便宜,受欺负。

张氏让小厮开了两壶精酿的黄桂稠酒,杜贞也不客套推辞。

女眷尽兴饮酒,卫珺则如愿随卫霄挑了一匹灵巧的小马驹。

她缠着兰云锦在马场玩。

云英想着裴业喜独处,便没回内院瞧他。

……

入夜,圆月像蒸熟,拨了皮的芋头,如雪的白。

兰云锦有了歇息的空,她坐在妆台前,闭目养神。

卫霄着窄袖短衫,正襟危坐,椅凳对着她的妆台——

他似乎看不腻兰氏,概因不常见到镜中的妻子,朦胧,影影绰绰,不真切,所以更吸引他。

周嬷嬷敲了敲房门,半个身子探进来,却不是送汤药的。

嬷嬷说道:“郎君,丫鬟刚跟老奴说,白天小公爷的书童来找郎君,不巧,郎君跟娘子都不在院子。过了一会儿,小公爷跟书童又问郎君去哪里了。”

“那丫鬟本要去寻郎君,但小公爷说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想请郎君饮茶。”

卫霄闻言问:“何时的事?”

周嬷嬷道:“估摸着是午时前的事,郎君和娘子今日也没回来用膳。这丫鬟忘性越发大,她若早点跟老奴说,不至于让小公爷扑了两次空。”

卫霄先是看向铜镜,但不见妻子的脸。

兰云锦侧身,她的手背涂了香膏,手指在其上画圈抹匀,“郎君明日若无事,便去一趟妹夫那里吧。”

她疑虑裴业找卫霄是为找寻线索,可明面上,她不能够阻拦他们二人见面。

卫霄继而告诉周嬷嬷,明日派丫鬟到东厢房,说他用过早膳就去饮茶。

***

绣娘沈氏来府邸给兰云锦姊妹量尺寸。

不日要去皇城赴宴,张氏早两天让绣娘挑了几匹蜀锦料子。

长安的贵妇私下相聚,赏花品茶,都点名要沈氏给她们做裙裳。

这两年官家明令不得穷奢极侈,宫里的娘娘吃穿用度日渐节省,膳食也少见荤腥。

沈氏说,不谈奢侈,体面是要有的。

量了尺寸,姊妹俩选颜色和花样,沈氏提议颜色要一浅一深,容易辨别。

春日宴有未出阁的娘子。

她们为人妻,且长相引人注目,不宜张扬出风头。

沈氏饱经世故,兰云锦任由她拿主意。

云英对春日宴无多大的兴趣,有的尽是惶恐和不安。

兰云锦的心思飘移,春日宴暂且不算难关。

卫霄去东厢房饮茶。

饮茶不是裴业的目的。

文柏蹲坐在茶案一旁,手提茶壶,给卫霄的茶盏添水。

“妹夫找我来,所为何事?”

裴业难以言喻,清俊的面容遮掩不住病态,他……他要如何问卫霄?

是不拐弯抹角,问卫霄,有没有觉察到枕边人,不像云英。

或者循循,一步一步地从卫霄这里探虚实。

裴业低首道:“要在此打搅姐夫多日,若是不表谢意,承之有愧于姐夫。”

卫霄见裴业一副老实人的做派,三句里边,两句带着谢字,对裴业的印象又坏了些。

读书人,如他妻子,喜欢把谢谢你挂在嘴边。

现在,他不讨厌妻子道谢。

客套话说一遍两遍就罢了,裴业好没意思。

卫霄摩挲着茶盏,始终不去饮,道:“若将来我和云英回洛阳,借住国公府,妹夫也觉得是打搅?”

裴业顿时哑然。

他抬手,让文柏去拿酒。

裴业转了话锋,道:“承之忘了姐夫喝不惯茶水。”

卫霄无意跟裴业饮茶吃酒,和不痛快的人言谈,是煎熬。

“妹夫不必麻烦。”卫霄端起茶盏,一口饮完。

文柏呆在原地,卫将军……真是爽快人。

裴业不愿再优柔寡断,于是自己起身去开酒壶。

国公府不吃烈酒,他不会像上次醉的那般厉害。

“今日,承之是想问姐夫——”裴业欲言又止。

文柏紧张地皱起面孔,仿佛有人捂着他的口鼻,不准他呼吸。

郎君,郎君的猜测若是错的,要怎么办。

裴业说:“阿姐,她几时回娘家?”

文柏眉目舒展。

卫霄眼神微妙,没有当即给裴业答复。

妹夫对他的妻子过于关怀。

半晌,卫霄道:“云英这一两个月回不了娘家。”

裴业思绪起伏,不觉吃了几杯酒,头脑发昏。

有许多言语要讲,但他手里仅有两张字迹而已——

他耳边响起云英、云锦的声音,卫霄冷漠的语气。

文柏焦灼地在房内踱来踱去。

悬空感,挣脱感,密密麻麻地干扰裴业的心神。

临近正午,眩晕的日光照着厢房。

兰云英回来便看见文柏扶着裴业上榻,桌案摆了酒坛。

卫霄还没走。

做妻子的,夫君喝醉,兰云英忙过去帮文柏。

裴业尚有一丝清醒。

云英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击碎他立的高墙。

裴业梦魇似的,唤道:“云英。”

犹如一道闷雷,劈在房内。

文柏惊恐地觑着兰云英,欲哭无泪。

搞砸了,彻底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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