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不困,他想这就是王月西失眠的感觉吧——睁着眼睛,数到天花板上的第几条纹路,不知道能做什么。
“你在想什么?”王月西也不困,他转了个身,看着小熊的脸,小熊说:“嗯……什么也没在想。有点睡不着。”
“失眠的滋味可不好。”
“你失眠的时候在想什么?”
“不想什么。我只是在发呆,或者就是干瞪着眼睛。”
“我刚刚在数天花板上有几条花纹。”
“有几条呢?”
“忘了。”
小熊终于翻身面对王月西:“全都忘了。明明一晚上都没睡,却还是感觉不到困。”
“你想做什么吗?”王月西问,小熊反问:“我想做什么,你会陪我做吗?”
“反正我也不累。你向我提要求吧。”
“对你来说,觉得不累,不就是不好吗?”
王月西有些不开心:“除此之外,我也是个正常人不是吗?”
“我可没说你不是正常人。”
“那一般人睡不着,感觉不到困和累,虽然是对身体不好,但不会特别地指出‘对你来说’对吧?”
小熊皱起眉,觉得不可思议,他的本意只是担心,并没有多一分其他意味,如果王月西是这样的感觉,那他也感到自己被冒犯,“你在和我抠字眼吗?”
“我并没有这样说。”
“好吧。”小熊坐起来,指着王月西,也叫他现在坐起来,“现在我们找到事做了,要吵架是吗?”
“我不喜欢吵架。”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只能吵架。”
“是这样吗?”王月西开始烦躁地抱起双臂,不耐烦地想他能感受那句问句带来的威力吗?比如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向他讲述克制不住,需要花多少口舌,去解释一个小小的成语在自己身上的反应?小熊当然不理解,他又不是王月西,住在肚子里,“你理解的是,只要我们意见不同,就必须吵一架才行吗?”
“你在说什么?”小熊更不明白了,“什么是意见不同,就必须吵一架。在那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但并没有吵架的事实不是吗?”
“但是你刚才的话,确实让我感受到了差不多的意思。”
“那我要怎样说话,会让你满意,今后将来每一句,都要小心翼翼地挑选词语和语气,斟酌哪一种说话方式不会让你不高兴……”
“我没有这样要求……”
王月西打断小熊的话,而小熊也以更高的音量打断:“你分明就是有!我觉得你就是在这么要求!如果要公平,我的话令你不开心,话中有话一般,那你的话也叫我不开心,你也话中有话,我有理由相信你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你……”
“你不要说话!”
小熊将枕头砸到王月西脸上,枕头弹回来,他捡起又使劲砸了第二下,砸得王月西头发飞起来,他准备砸第三下,王月西抬手挡住自己的脸,不做反抗,小熊高高举着枕头,盯着他握紧的手,把自己变成暴力分子,借此发泄怒气的举动,实在太可怜,小熊改成狠狠扔下床,跑出了卧室。
在楼下,小熊冲进厨房打开冰箱,喝了好几口冰水,给达令开了一个零食罐头,翻出放在茶几抽屉里的鸡毛掸子,鞋子也不穿,跑到小院里抽莫名长出来的野花野草,寻找藏在里面的小虫,挥着鸡毛掸子,赶跑它们。最后他不注意,拿脱了,一下子砸在脚面上,疼得不行。
余下来的时间里,小熊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砸到脚,感到疼,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小熊却有着不同以往的感知,疼的触感还在,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回顾刚才发生的争吵,他这样说,我应该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
他听到有脚步声下了楼梯,往沙发这里走过来,另外达令小狗爪子的脚步声也跟上,小熊视线往斜下方看过去,达令绕到前方看着他,身后站着王月西,王月西来道歉,除了道歉,对于他本人的现状来讲,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王月西身上的香味,一直闻得到,他知道可能是心灵感应,也可能是来自幻想。小熊蜷缩成一团,手掌放在脚背上,被砸到的地方发烫,对王月西的道歉充耳不闻,甚至觉得愤怒。
把他晾在这里,不出一言,他会怎么做?因此发疯吗,感到孤立无援吗,还是无动于衷,咽下这口气呢?实不相瞒,这些王月西早就当成礼物给予小熊体会过,可能在某个夜晚,可能在某个瞬间,沉甸甸结种的稻穗在下一秒变成砸在头顶的鸟屎。面对王月西沉重、隐身的心灵,小熊可是孤立无援的呀,站在岸边,等待一个不会浮上来的人,隔着深沉蓝色的水面,不敢轻举妄动地走进湖泊。
“你好像一直在道歉。不管明不明白,只要道歉就好,对方一定会原谅自己,抱着这种想法,对方接受的话,松一口气,可以无视引起冲突的问题,如果不接受,那又能怎么办呢?不想花费别的力气,理解他,站在对方的处境,说出自己的内心话,这些多么麻烦啊,所以只要道歉就好,‘对不起’是三个字,而别的话却可能需要一大段一大段的语言……你对我,就是这么做的,无论什么问题,到后来就会变成你在说‘对不起’。那会让你变得有安全感吗?一次两次就够了,多了后,你叫我怎么看着自己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人。”
“跟你在一起,好像没日没夜开着一辆车,一直走下去。”小熊闭上眼睛,吐了很多话,他们之间虽然交流过很多话,分享过很多想法,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希望王月西能给予什么反应。有些想法是情绪激发趁机讲出来的,一通气讲完后,睡意和疲惫一起涌上来,他抱着达令睡在沙发上,传达出了不必再多说的信息。王月西回到卧室,带了被子回来,给小熊盖上。
太阳落山醒过来,小熊和王月西都如平常,两个人出门吃了晚饭,带着达令在附近溜达了一圈。夜晚的街边都是出门散心或拍扇子的人,中途遇见温故知,讲了几句话。遛狗溜到河岸,流过附近的叫明明河,水流叮呤当啷,带着耳机听歌跑步的人多,草坡上睡觉、谈恋爱的人也多得像天空盘旋的鸟,河岸边拎着桶钓鱼的人静坐在边上,像几座装饰的雕塑。小熊踩着河岸边湿润的泥土,达令低头嗅着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王月西带回来准备卖的奢侈品,已经有人在交易网上询问,手机讯息提醒个没完,小熊看过来好几次,对他说:“你先处理吧。我去找贝壳。”
王月西捏着手机,无措地看着他带着达令往前走远。尽管明白是个借口,但小熊真的低头寻找起明明河有没有贝壳。
明明河是条没有波澜,水质清澈的小河,应该是找不到河蚌之类的生物,更别说贝壳了,倒是生活着很多小鱼小虾,有的受引诱被岸边耐心的钓鱼人钓上来。
好神奇,生活里是没有等待的,可是在钓鱼这件事上,却需要全程一动不动地坐在岸边,花费上不短的时间。
“你也要钓鱼吗?”
小熊摇头,他坐在岸边的草地上,问别人明明河有没有贝壳。
“河蚌有吗?”
“明明河里没有贝壳也没有河蚌。那要到江边或者海边才能找到它们了。”
“送你一条小鱼吧。”
摆放在一旁的水桶里,几条小鱼沉在桶底一动不动。一条银色的小鱼被选出来,跟着水流流进了白色透明袋里,小熊拎着袋子,向对方道谢。
小熊牵着达令,沿着岸散步,他举着袋子,看小鱼一张一闭的嘴,微微划动鱼鳍,它可怜得像水晶球内部固定在底座的风景。自己隔着袋子观察的样子像黑夜投射的阴影,轻轻摇晃一下,对小鱼就是一场未知的颠簸,它拼命划动鱼鳍,想要顺着袋子翻起的水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袋子这么小,小鱼去不到哪里,只好张合嘴贴着透明的袋子边缘。袋子的另一端,小熊看到了穿着白衣服模糊的王月西。
小鱼和王月西,被阴影都笼罩在水里。突然没有那么生气了,小熊抿起嘴,说起来神奇,在看着小鱼时,想起了王月西,看到了王月西。或许自己是对的,而他确实是错的,可是争吵的原因和结果不重要了,他的心情、为什么做出那样反应,似云里雾里意识到既不能救他,又不能为他决定,在一旁见证着也许是新的答案。
回到王月西身边,小熊买了两根香蕉冰激凌,用冷冻的包装袋戳着王月西的脸颊。
“诺,吃吗?”
王月西接过冰激凌,知道接下来一定是用眼睛偷瞄自己的脸色,整个人像小心的松鼠,小熊直接开口说:“你现在是怕我吗?”
王月西接过冰激凌,没有撕开包装纸,小熊接着问他:“不吃吗?很好吃哦。不吃的话,我马上又会生气。”
“不生气了吗?”
“不生气了。”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
“我不懂——”王月西叹一口气,拆开了冰激凌包装袋。
“我也不懂你。既然这样,我们还能在一起,也算是奇迹。”有些挖苦、有些惊讶,小熊笑了起来,王月西过了几秒也笑出声。两个人牵上手,“你拿了什么?”“是别人送我的小鱼,像你,回家找一个缸,给它养起来吧。”
明明河边起了风,再过一会,温度就会降下来,花收叶低下头,染上银色的霜。
到了家,王月西开始处理带回来的衣服和奢侈品,有些已经确定要二手卖给别人,开始细心地打包,小熊在厨房找碗,转移小鱼到新地方,捧着小鱼的碗坐在椅子上,看着王月西剪胶带,拍照片。
“把它们卖了,演艺进修班的钱会够吗?”
“应该差不多。贵一点的手表和饰品还能卖去奢侈品回收店。”
“嗯……那就好。”大白瓷碗里,小鱼都变得十分透明,化成了水似的,“去演艺班,会遇到原来熟悉的人吗?”
“或许会吧。”
“不会尴尬吗?”
“我知道。我离开的时候是个丧家之犬,所有的后路都被堵死,现在想回去,好像说是不甘心,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你知道我很脆弱,也没瞒得了你,很想变成更好的人,但是从以前开始,我就不是,本性难移就是人的弱点,以后的事情,幸运的话我还能回去,不幸运的话……”
“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小熊打断他的话,“你觉得你在创造悲剧吗?”
“我想打赢一场游戏,拿到游戏通关的金奖杯。”
小熊什么话也没说,跑过去紧紧拥抱住王月西,王月西愣怔了一下,也紧紧回抱住小熊,“我想尝试做得好一点,这是真心话。”
“我喜欢真心话。”小熊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你相信我吗?我会做得很好。”
“我不能确定,不过做事情一向都是一步一步来的。你不要急。”伸手扶着王月西的脸,小熊并不会撒谎,“我确实担心你,在我眼里,你这么脆弱,尤其是生着病的情况下,可是距离下着大雪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