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那场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在夜风吹拂下,今晨太阳一出,地面上已看不见雨渍。
城内街道不似往日那般热闹,上京城门附近人群熙攘。今日太子率羽林军北上,不少百姓前来相送。
近年来,北疆边关兵力整肃,百姓安居,回阙人许久不敢犯境。自贺修筠今春奉诏归京以来,北疆缺少主帅,恰逢秋收时节临近,北疆的军政事务更需得力者主持,明德帝决定派太子北上历练。且关西与北疆相距较近,驿道畅通,即使遇到了突发事件,镇西将军赫连识可以第一时间驰援相助。
萧懿恒身披玄甲端坐马背,率羽林军向百姓告别。
不少送行的人带着烧饼干粮,甚至牛肉,非要塞给羽林军:“将士们,吃了长力气,莫让外寇踏了咱北方的田地。”
“太子殿下,此去必定凯旋!”有人大声喊道。
还有不少将士因与亲人分别,面上满是不舍与担忧。
羽林军军风清正,并未收下百姓的东西。时辰一到,守城士兵拉动绞盘,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浩荡兵马如长龙般蜿蜒而出,一路向北行进,旌旗在晨风中招展,猎猎作响。
同来送别的还有淑贵妃与萧懿姝,萧钰因与刘翎冉走在一处,便未与她们同行。
下城墙时,二人遇见了贺修筠。
萧钰同他打了招呼,又问:“近来可好?”
贺修筠笑了一下,道:“除了忙点,都挺好的。”
算起来,除了昨日去长平侯府探望景澄时,偶遇景珩在府中,之后一同商议暹罗王女一事,她的确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萧钰不便插手军中事务,在此处遇到贺修筠,足见他已经安排了人手,监视萧懿恒北上的一举一动,且此事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立秋后,又一批新军入伍,明德帝仍将训练地指定在城西校场,命贺修筠负责练兵与整肃军风。新兵里头多有刺头,而且问题频发,教头们让贺修筠索性长驻城西军营,大半时的间耗在里头,再没有往日那般清闲了;而萧钰近日多在宫里同陈皇后忙六局的事务,两人也没机会见面。
刘翎冉目光狐疑地在两人之间逡巡,幽幽地叹了一声:“我!我才是好一段时间没见着你们两个大忙人了!”
萧钰笑道:“是有许久没同你坐下聊聊,一起吃顿饭了。”
“我爹南下后,再没人管束我,近日玩得都有些乏味了。”刘翎冉懒懒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有空吗?带去去你府上看看那两只小狗呗!”
萧钰已提前将纳塔娅在府中安置妥当,刘翎冉亦不是没有分寸之人,萧钰爽快应下:“马车停在下面,我们一同过去。”
“如何?你要去吗?”萧钰看向贺修筠,佯装随意道,“有位好友送了两只幼犬,要来府上坐坐吗?”
贺修筠抿了下唇,出口的腔调散漫:“真是稀奇,公主此前从来没养过动物,想来是极要好的朋友所赠。”
“近来营中事务繁杂,我便不去了。”他婉拒道。
萧钰也不勉强,道了别后便同刘翎冉上了马车。
刘翎冉讶然,嗤笑道:“以前也不是这般模样啊?他怎么连狗的醋都吃?”
刘翎冉不知其中关窍,此时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萧钰也被她这番话逗笑了。
“哦——我知道了,给你送小狗的不会是个男人,他才那么吃味吧。你二人在城墙上那会儿互递眼神,我可瞧得真真的。”她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问萧钰:“所以……你们这是好上了?”
萧钰笑了笑。
“没有否认,那便是真的了。”刘翎冉撇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错过了这么多?”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萧钰略去涉及景珩的部分,将与贺修筠相关的事编得跌宕曲折。刘翎冉像听话本子似的,眼睛发亮,不时戳她手臂追问细节。
糯米和元宵对刘翎冉也十分亲近,她逗弄两只小犬半晌,笑道:“别看这会儿奶声奶气的,蹦跶起来精力旺盛得很,等再长大些,须得在墙角刨个狗洞,由着它们撒欢去。”
萧钰问:“不怕跑丢了?”
“小崽子精着呢,认得家门,跑累了自会颠颠地回来。”刘翎冉见她面露担忧,伸手撸了一把毛绒绒的狗头,“附近谁不知到它们是公主府的宝贝犬,见到都得绕着走,谁敢动它们?”
刘翎冉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狗仗人势。
秋天晌午的天瓦蓝透亮,日光照在人身上,不冷不热正合适,就是晒久了有点困倦,穿堂风不时吹来,凉丝丝的。
侍女禀道:“安国公主到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都猜不透萧懿姝突然造访的缘由。
来人穿着新缎子裁的衣裳,色泽明艳绮丽,萧懿姝瞧见廊下蹦跳的两只幼犬,眼尾登时扬起,惊喜道:“皇姐何时养了这般可爱的小狗?”
“昨日刚接回府的。”萧钰笑着应道。
刘翎冉与萧懿姝素来不大亲近,此刻笑吟吟问侯道:“安国公主安好,听闻婚仪圆满,可喜可贺。”
“多谢刘姑娘。”萧懿姝嘴上应着,眉间却笼着薄霜,闷闷不乐的。
萧钰心中已有几分猜想,却仍柔声问道:“姝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皇姐可记得,明日是何日子?”萧懿姝垂眸,答非所问。
萧钰的脑海里闪过几个猜想。莫不是萧懿姝与薛傅延的什么纪念日?是哪位宗亲的生辰?亦或是谁要摆宴席?念头转了几转,却都觉得不对。
刘翎冉提醒道:“明日可是乞巧节呀!”
萧懿姝忙不迭点头应道:“正是!我有事相求于皇姐,既然刘姑娘在,我便一并说了。”
“每年乞巧节,昆明湖畔都要举办慕仙会,恰好皇姐近日闷在宫里,正该出去透透气,明日不妨同我一道去逛逛?”
慕仙会是上京城专为未婚男女设的盛会,堪称含蓄的“相看大会”,加之乞巧节向有 “乞缘”之说,因此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七夕夜赴昆明湖慕仙会的,多是有婚配之意、想相看缘分的人。
萧钰笑着打趣,说得委婉:“姝儿府上有添人的意愿么?”
刘翎冉神色微变,竖起耳朵不愿漏过一个字。
“哎呀!”反正免不了要解释,萧懿姝干脆破罐子破摔,急恼道:“刚成婚时,薛郎说政务繁忙,无暇陪我,可皇上赐了十天婚假,他连府里都没待满,成婚这么久,我总觉得他是在故意躲着我。”
刘翎冉已然明白,平日里看到的恩爱表象与坊间传闻都是假的,安国公主这是受了冷落;萧钰更是清楚,二人成婚后至今没有圆房。
萧钰挑眉:“所以姝儿想了一出激将法,想让他主动来寻你?”
“不错。”
“那明日我与你同去。”萧钰欣然答应,顺带能从萧懿姝口中问一问镇国公府的近况。
原来只是做一出戏。刘翎冉心念一转:“我每年都去逛慕仙会,不妨由我带你们去?”
她悠然道:“两位公主若直接这般前往,免不了被不少人搭讪,我倒有个主意,可让二位好好玩乐,又不会真正伤了安国公主与薛驸马之间的感情。”
*
翌日黄昏。
落日低悬在湖对岸的树梢上,把半边天染成暖金色。岸边的湖面上漂着零散黄叶,湖水被余晖镀了层薄光,风一吹晃出细碎的涟漪,归鸟掠过湖面,惊起两三声清啼。
萧钰与萧懿姝依约在昆明湖畔会合,为免引人注目,她们特意扮作富家千金的模样。
沿湖灯盏次第亮起,湖畔人流渐密,气氛愈发热闹。萧懿姝望着熙攘的人群,忍不住问:“刘姑娘怎么还未到?”
“二位姑娘。”一道温润清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已经是第好几位同她们搭话的人了。
萧钰闻声转身,身后立着一少年郎模样的人。
墨发束得利落,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革带一系将纤腰隐成窄窄一道,俨然像一位未及弱冠的世家子。
这人装模作样地拱手作揖,抬眸时眼尾微挑,冷冽英气里混着几分生硬的端方:“在下这厢有礼了,湖畔亮灯了,姑娘可愿与在下同游?”
萧懿姝从未见过她这副扮相,惊叹道:“刘姑娘扮得还真像个小公子。”
刘翎冉将门出身,性格随了她爹,素日里不拘于礼节,此刻故作端方自持,端着腰背硬学一副正襟危坐的君子做派。
这般反差连萧钰素来浅笑挂面、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险些没忍住笑失了态。她轻咳一声,强作镇定:“这法子倒是不错。”
刘翎冉下一刻便破了功,嚷嚷着笑道:“何止像小公子!我好歹也扮得像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吧!”
见她终于恢复正常,萧钰笑着又夸了她几句。
昆明湖畔的乞巧夜被花灯映得如同白昼,灯盏顺流漂远,烛火明灭像落了半段银河在湖里。
沿湖长街上,结伴游赏的青年男女络绎不绝,亦有单独逛盛会的男子女子穿梭其间。
萧钰鬓边簪着一朵芍药花。方才路过卖花娘的摊子时,见篮子里花开得极盛,甜香随夜风扑面而来,她便多看了两眼。须臾间,刘翎冉已经给她和萧懿姝各买了一朵,自己也拿了一朵在手上。
刘翎冉煞有介事地往发间别花,照着湖面的倒影看了会,想取下来时突然皱起眉头,花茎勾住了头发,叫她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她扯着花茎叫萧钰:“快帮我拿下来!”
萧钰道:“戴回去吧,挺好看的。”
刘翎冉笑道:“你蒙我,一朵大红花别在我头上,活像个唱戏的,好看个鬼!”
萧钰眼尾微弯,伸手替她解开缠绕的头发。
萧懿姝望着这副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人潮的喧嚣裹着灯火的暖光,她心头的烦闷逐渐淡了几分。
她们在湖边逛了许久,刘翎冉与她们走在一处,的确没有男子主动上前搭话了。
沿湖树上悬着的红丝绦随风轻摆,湖中央的画舫上丝竹声声,灯影在湖面上碎成粼粼波光。
萧懿姝一路都没等到想见的人来寻自己,腿脚也乏了,她提议道:“姐姐,刘姑娘,咱们去画舫上歇会儿吧。”
画舫内装潢华丽精致,歌舞表演与酒水吃食一应俱全,船上的包间亦提供过夜服务,不过一切都需以银钱为前提。是以船上多为官家千金与公子,不似湖畔上那般拥挤喧闹,却自有一番别样的雅致。
三人自岸边乘了一叶小舟,晃晃悠悠登上了画舫。
包间里头。
三人饮着新上的桂花酿,渐渐聊开了话头。萧钰从萧懿姝口中听了些镇国公府的近况,此刻人多眼杂,她只拣些不痛不痒的家常话来问,免得落了刻意打探的痕迹。
萧懿姝喝得有些上头,今日她特意放出自己来慕仙会的消息,想使一出激将法叫薛傅延来寻她。
可从头至尾都没见那人。
萧懿姝抱着酒壶歪在软垫上,鬓边芍药花斜坠着都快跌到桌上的酒盏里了,她双腮泛着醉色:“皇姐你说,他连婚假都躲出去了……是不是嫌我脾气不好?”
她的尾音里带着哭腔。
本以为她与薛傅延两情相悦,那桩婚事也如她所愿。可换来的是他连新婚夜都宿在书房,次日晨省虽请了罪,日后依然是那副做派。
萧懿姝眼眶发热,她怎么受得了这般冷落,偏又因着对薛傅延的情意,连发脾气都怕惹得对方生嫌。
萧钰定定望着萧懿姝垂落的睫毛,此刻想了很多,最终化为一句心疼与宽慰:“姝儿,切莫自轻自贱,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何苦把喜怒哀乐拴在一个男人身上?”
萧懿姝自小傲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矜贵,偏在薛傅延面前像换了个人。
刘翎冉往嘴里塞了块巧果,含混不清道:“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至于薛公子,公主您放个狠话,他敢不乖乖留在府上?男人就像狗,要好好训一番,得让他知道家里谁说了算。”
话音未落,萧懿姝手里的酒壶“咣当”一声砸在桌上,人歪倒了下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萧钰无奈扶了扶额角,与刘翎冉一人架住萧懿姝一边胳膊,往隔壁客房去。随船侍女早已候在门边,二人将她往软榻上一放,萧钰叮嘱道:“替公主宽衣歇息,夜里若要醒酒汤,只管叫人备着。”
等安置好萧懿姝,萧钰同刘翎冉回到原本的包间,坐在窗前吹着湖风。
秋日的夜晚本是凉如水,却在笑闹声中被衬得暖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