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北风习习,田女史凝望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出神。
心腹婢女阿九抄录过上一月的账簿,见她心事重重,叹口气:“那沈蕙年幼,女史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她所跟从的段姑姑被您送进兽房已久,从前虽受王妃之命打理过府中名册,但不得人心,难成大器。”
“你有没有听一个词,叫斩草除根。”田女史收回目光,将簿册整齐摆好,“段氏的本事可大着呢,我陷害于她,她定怀恨在心,留下她,便是给她机会向我复仇。”
“可沈蕙毕竟是许娘子的外甥女。”阿九担忧道。
女史待她不错,她不希望女史继续党同伐异,惹来王妃的厌恶。
“正因为她的姨母是许娘子,我才容不下她。”田女史似乎回忆起什么事,眉宇间一片冰冷,“我毫无靠山,王妃也多疑警惕,不肯完全重用我,若我不未雨绸缪,沈蕙迟早爬到我头上。”
宫中女官们内斗激烈,官位太少,除却高位女官可得恩赐出宫,空出位置,其余人几乎都只能老死在掖庭里。
若运气差些,压在头上的女官康健长寿,等个十年也不一定能升任一次。
且掖庭里与外面相同,终归是有靠山的女官晋升快,她亲眼所见与她一齐入宫的小宫女大字不识一个,却因长姐是贵妃的贴身姑姑,短短两年便以十五岁的稚龄升到了八品。
所以她岂能手软?
多除掉一个是一个。
“将赏钱给小梨,不可亏待她。”田女史数出五两银子交与婢女阿九,面色阴沉。
阿九无奈,点点头。
门外,拿到银两的小梨一笑,当即就偷偷往后院南园去,完全忽略了不远处的小尾巴六儿。
楚王府的后院分为南北两园。
南园崔侧妃居正堂,早年间尚得宠时好同住在北园正堂的郑侧妃攀比,求楚王扩建小院,前拥锦鲤池,后搭花架子,水波荡漾,群芳争艳,入秋后换了盆花摆,照旧是姹紫嫣红的热闹景象。
但近来崔侧妃却没心思赏花喂鱼,因养子二郎君的婚事不顺意,她时常发怒,弄得侍奉的下人们苦不堪言。
是日,一众婢女又清理过几堆碎瓷片,默默垂首退下,生怕再惹崔侧妃动气。
“侧妃息怒。”崔侧妃的陪嫁魏姑姑掀起帘栊走近,小心劝慰,“皇孙成婚需宫中降旨,绝非凭王妃一人之言能定下,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皇后殿下怎会驳斥王妃的请求。”崔侧妃扶额,只觉隐隐头痛,“也是晋康公主胆小,见皇后不肯松口给她女儿与二郎赐婚,竟萌生退意,野心勃勃却瞻前顾后,可笑。”
“恕老奴多嘴,这事不成,对您有利。晋康公主的驸马虽出身大族,可至今只是个闲官,她家女儿配二郎是高攀。可假如您给二郎择选崔氏女,二郎何愁没助力,况且您的伯父西平侯又不止一个孙女。”魏姑姑用小银簪子挑出些清清凉凉的薄荷膏,抹了抹手指,去给崔侧妃轻按眉骨。
西平侯府里老夫人尚在,不分家,长子西平侯同下面两个弟弟亲近,待崔侧妃这个侄女也不错。
“是,祖母也劝我顺着王妃的意思,从自家中挑一挑。”崔侧妃仍略显不满,“她命我多服软,届时能换个人选。譬如三堂弟的女儿,是不错,庶出便庶出,左右我亦是,皇家结亲不看这些。但三堂弟是外官,想升任进京还不知要多少年。”
不论晋康公主之女,她最看中权臣柳相的孙女,那女郎的父亲乃御史,母亲出身宗室,再完美不过。
谁知柳家刚硬,直言拒绝,为此大王还训斥她越俎代庖,罚她禁足。
“外官算什么,府中的好日子将近,待大王加封崔氏后,您求个情提携您堂弟一二,想进京就进了。”魏姑姑惯会说话,哄得崔侧妃逐渐平息怒火。
崔侧妃一挥手:“也只好如此了。我无心用午膳,想小睡片刻,你下去吧。”
听罢,魏姑姑忙恭敬告退,崔侧妃动怒时砸了茶盏,茶水溅了她一身,湿漉漉的阴冷。
“姑姑,侧妃可消气了?”奴仆们的庑舍中,小丫鬟取来新衫裙。
魏姑姑淡淡“嗯”了一声。
她又说又劝了一上午,饥肠辘辘,遣小丫鬟快布菜。
“好好的青菜炒成这样,蛋羹也做得一般。汤太咸了,更没放我爱吃的胡椒。你去点菜的时候,竟然敢不说清我的要求?”她受过气,心中烦闷,瞪向那丫鬟。
“奴婢怎敢,定是膳房的人糊弄您。”小连连求饶后丫鬟惊呼,“姑姑您看,这菜里有虫子。”
魏姑姑一拍桌子,冷哼道:“张嬷嬷管膳房管了这么久,管得也不如何啊,走。”
下人膳房中的一股子肉香味未散,手捧着大碗吃滑溜鸡片拌饭的沈蕙满足地舒口气,筷子夹起罐子里小酱瓜佐餐,清脆爽口。
她正欲再盛一碗饭,却忽听声怒喝传来,吓得飞速盛完,立即端起碗拉上沈薇躲去角落里吃。
“今日给我做菜的人是谁?膳房事多,马马虎虎些就罢了,可出了这脏东西,便是你们成心不长眼。”魏姑姑一丢食盒。
“奴婢给您取饭时记得盛菜的人是谁,是沈薇,还有吴厨娘。”随她进膳房的小丫鬟想去拽人,直冲沈薇来。
沈蕙一愣,先挡住沈薇,才准备旁敲侧击问话,却见那吴厨娘哇呀呀手持擀面杖跳出来,声如洪钟。
“小丫鬟,话可不能乱讲。”吴厨娘进王府前,上一任主人是耍百戏的,教过她几招,兼她有胡人血统,眉眼深邃,膀大腰圆,擀面杖耍得虎虎生风,“你吴奶奶我是不讲究,但那么大个蝴蝶我能看不见,你们一老刁婆子带着小贱胚子来讹人,是觉得我们膳房全是好欺负的啊,呸!”
吴厨娘大喝一嗓子“让开”,拦腰搂住小丫鬟抗起就走,放回魏姑姑身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可怜小丫鬟只觉天旋地转,尚未反应明白时,便重归起点了,跟魏姑姑面面相觑。
“你成何体统,你们下人膳房的人是不如后院的奴仆们懂规矩,可终究全是王府的人,这般动手,实在是…唔唔唔……”魏姑姑尚未说完话,吴厨娘大手一伸,直捂她嘴,捂了个结结实实。
“魏姑姑,您消消气。”吴厨娘一咧嘴。
这套动作,直给沈蕙看傻眼。
物理宅斗?
被吴厨娘钳制的魏姑姑何止消气,都快咽气了,一撞对方肚子努力挣脱:“够了,够了,我说够了!你们,快解释这里面为何有虫子。”
魏姑姑是刁钻,然而她长居后院,替崔侧妃出谋划策,偶尔与其余妃妾的奴婢打打机锋,即便真红了脸,也不过是口舌之争,哪里遇见过吴厨娘这样的人物。
角落里,沈蕙吃瓜已吃饱,哪里还能专心吃饭。
“魏姑姑快碎掉了。”她忍俊不禁,悄悄同沈薇咬耳朵,“原来面对诬陷,还有第二种解决方法嘛。这吴大娘一直这样吗?”
恍惚间,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穿进的不是一胎多宝生子文,而是?水浒传?,即将上演吴厨娘倒拔垂杨柳、吴厨娘拳打魏姑姑。
“吴厨娘是邋遢,但人不坏。”沈薇不解,“姐姐,你为什么确定她是被冤枉的?”
沈蕙才要解答,小丫鬟又咬上来。
“等等,不止吴厨娘,还有盛菜的沈薇,你们两个快老实交代。否则我们魏姑姑只好把此事上报田女史,请她查查你们下人膳房的账目了。”小丫鬟狐假虎威,搬出田女史,指向沈薇。
不对劲……
沈蕙随段姑姑学习多日,聪明与心思更上一层楼,当即察觉出小丫鬟的穷追不舍。
“那丫鬟常来膳房吗?”她问沈薇。
“应该不,总给段姑姑取饭的小丫鬟不是她。”沈薇皱起眉。
魏姑姑是崔侧妃的陪嫁,能侍奉她的小丫鬟也非一般杂役,今日这丫鬟平日里只负责传个话、烧烧茶水而已。
“沈薇?”魏姑姑不认识沈薇,几番思索,终于想起她是谁,阴阳怪气道,“原来是沈薇姑娘啊,真对不住,您姨母可是三郎君的乳母许娘子,想必看不上我这老婆子。”
三郎君是楚王妃的养子,他的生母赵庶妃素来又以楚王妃马首是瞻,与崔侧妃不属一派。
如此,魏姑姑对许娘子的人,当然没有好脸色。
火烧到妹妹身上,且这件事背后还疑似有人挑拨,沈蕙无法继续旁观吃瓜。
“魏姑姑,依我看,那虫子应是旁人后放进去的。”她缓缓走出几步,胸有成竹,“膳房不种花,春日中尚且不见蝴蝶,何况如今这般时节?”
“对啊,她说得对啊。”吴厨娘双手叉腰,再朝魏姑姑一指,跺跺脚,节奏感极强。
沈蕙语罢,直视躲在魏姑姑后面的小丫鬟:“还有,你既然能指认出吴厨娘和沈薇姑娘,代表你看见过她们盛菜的全过程,可当时你并没有指出虫子。”
小丫鬟矮了沈蕙不少,气势先输,瞪着她嘟囔道:“哼,谁知道是不是在炒菜时进锅里的。而且你是沈薇姐姐,当然庇护自己妹妹。”
“你不常来膳房,更没去过兽房,我方才也没唤沈薇妹妹,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她姐姐?”沈蕙的眼神渐渐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