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鬟显然心虚,嚣张的身形一顿,愈发往魏姑姑边上缩:“你们姐妹是许娘子的外甥女,用得穿得吃得比寻常婢女好,沈蕙姑娘你鬓发乌黑、身材丰腴,想来没少受你姨母的照拂吧。”
话里话外,尽是挑拨。
忽而,灶房的帘栊被一掀,默默听了许久的张嬷嬷自小丫鬟身后走来,不动声色地隔开其与魏姑姑:“她和阿薇所穿的衫裙全是府中给婢女做得款式,至于吃食,有钱者便可来膳房点菜,魏姑姑平日里所点的菜不比谁少,但要求却是一等一的新奇。”
张嬷嬷身形高些,将魏姑姑挡得严严实实,小丫鬟独自面对笑里藏怒的她,气焰陡然灭个干净。
吴厨娘从一旁窜上前,捂着额角柔弱倒地,坐地拍手:“张姐姐您瞧她们,趁你午睡来闹事,给我吓得呦,她们一吼,我这心立马哐哐哐跳个不停。”
“你们膳房做菜不干净,我吃出了虫子想寻公道,怎成我欺负人?”魏姑姑已发觉此事不对,可碍于颜面,犹嘴硬道,“张嬷嬷,你若是就这般管理膳房,不如趁早退位让贤吧。”
“刚刚阿蕙说得极有道理。”张嬷嬷打量那盘菜两眼,将其端到小丫鬟身旁,“而你又反驳,觉得虫子是在炒菜时落进锅中的,对不对?”
“是。”小丫鬟紧咬下唇,一点头。
“这蝴蝶翅膀完整,可不似被翻炒过的模样。膳房虽然和花房相邻,但花房为防止害虫,每日均要洒药粉驱虫,院子里连老鼠都没有,何谈能飞跃院墙的蝴蝶。”张嬷嬷的目光轻慢地刮过她,转而发怒,摔了盘子,“而我没记错的话,崔侧妃喜花,前段时间从花房搬了不少盆花走。”
“放肆,难不成是我们污蔑你吗?”魏姑姑躲闪不及,又废一条裙子。
“就是污蔑,你们就是想讹人。”吴厨娘顺势死死拽住她,绫罗娇贵,哪敌大力撕扯,裙角微微崩裂,刺啦刺啦响,“张姐姐,快给我做主啊张姐姐。”
“或许是我失察,还望姐姐莫往心里去。”她转头狠狠剜了小丫鬟几眼,再纠缠只落下风,憋着气自打嘴巴认错,“吴妹妹,你也快起来吧。”
吴厨娘拉着魏姑姑起身,把她揪得一歪,差点栽倒。
“怎会,魏姑姑你是崔侧妃的陪嫁心腹,我们下人膳房需你继续照拂。”张嬷嬷好涵养,浅笑不曾掉落唇角。
她笑盈盈送那一老一小离开,而后缓缓摇了摇头,折返回灶房。
“此事古怪,日后你同阿薇小心些。”张嬷嬷低声叮嘱沈蕙,点到即止。
“打扰嬷嬷您午睡了。”沈蕙洗了干净的巾帕来请她擦手。
张嬷嬷豁达随性,拍拍她的肩膀,跟个没事人般,接着午睡去。
“吴大娘您真厉害,三两下一眨眼就把那小丫鬟扛起来了。”沈蕙晃悠悠转到吴厨娘那,帮她担衣裙上的尘土“阿薇看见没,多跟吴大娘学学,身强体壮,遇到什么都不怕。”
此乃沈蕙真心所想。
沈薇气血亏空、身形瘦弱,除却嘱咐妹妹多吃饭外,她私下里还求采买婆子到外面买些补药丸子来。
但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食补还需锻炼为辅。
故而,沈蕙倒想让沈薇多跟从吴厨娘学几招,哪怕是多耍耍擀面杖,也算强身健体。
“哈哈哈哈这话我爱听,张姐姐说得对,阿蕙你果然嘴巴甜。”吴厨娘爽朗大笑,神秘兮兮地引两姐妹去院中,“我何止身强体壮,我也力大无穷呢。”
她一挽袖口,露出结实的胳膊,近上臂处刺青蜿蜒,是胡人所崇拜的图腾。
“这招我只耍给你们瞧。”吴厨娘是性情中人,今日大胜魏姑姑,心下快意,不禁放肆些。
言罢,她自墙角挑出块砖头放在台矶旁,浑身绷紧,说时迟那时快,大掌伴随一道怒喝而下,土砖应声碎成两半。
“好,大娘果真厉害。”沈蕙瞠目结舌惊呆几秒,使劲拍手。
“姐姐,这…这我不用学吧。”沈薇呆愣愣地张开双手。
沈蕙咂咂嘴:“你如果能学会的话。”
“想学也好学。”吴厨娘跟从之前耍杂戏的主人学过不少,劈砖瞧着唬人,实则是巧劲大于蛮力,“你们俩若心诚,我教你们。”
如何才叫“心诚”,沈蕙自然明白,可她怕叫段姑姑知晓,觉得玩物丧志,只得忍痛推脱。
但直到回段姑姑学字时,她仍心心念念着同吴厨娘学劈砖。
听沈薇讲,吴厨娘的前任主人是有名的百戏商人,拥奴上百人,尚未回乡养老时,年年都要去长安城里各个寺庙的戏场里耍百戏。
百戏并非单一的剧种,而类似杂耍,那位大商人生得钢筋铁骨,练了光脚走炭火而安然无恙的好本事,调教出十几个精通吐火、走绳索、舞狮的徒弟,即便是专被买去做饭的吴厨娘,也得一二真传。
沈蕙猜,吴厨娘绝不止会劈砖这一招,若能多学些,往后遇事可出其不意。
“写这一笔时要向里收,克制几分力道,最忌浮躁。”段姑姑握上沈蕙的手腕,笔划轻盈,端正娟秀,观其神情恍惚,觉察出她的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
“劈砖。”她脱口而出。
……
霎时,室中陷入寂静。
段姑姑面无表情,手持书卷便是一敲。
“疼疼疼,姑姑手下留情,您也克制几分力道。”沈蕙痛得直往桌子底下缩,“您为何每次都能看出我有心事?”
“你遇事随机应变、言辞犀利,很是灵敏,然而平日里头脑空空只知吃喝玩乐,一思考了又即刻变得深沉。假如某日金云突然不睡大觉了,而是满目沉思,你会看不出来?”段姑姑知她沉不下心练字,遂收起笔墨纸砚。
沈蕙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我哪里像金云了。”
“姑姑,田女史也太丧心病狂了,我一个小丫鬟,她针对我干嘛呀。”她双手抱胸,一脸郁色。
六儿盯紧小梨,但怕暴露,只能远远跟着,清晨时见其去寻过田女史又到了南园后,立马返回禀报。
沈薇本想慢慢筹划,谁知她们即刻挑拨魏姑姑发难,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为人果断狠厉,宁杀错,不放过。”段姑姑波澜不惊,“宫里的某些女官都是这般性子。”
女官们所掌管的尚宫局、尚仪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寝局与宫正司每年均会举办选拔,升任宫女做女史、采选掖庭宫外的小宫女进这六局一司。
为避免日后竞争对手过多,不少负责选拔的女官偏爱挑些才情中庸的宫女入掖庭,以防谁后来居上。
“不是吧。”沈蕙愁眉苦脸,“竞争这么激烈嘛,那姑姑您当时如何被选上的。”
“我幸运,那一年女侍中黄娘子亲自采选宫女,见我字写得不错,收我去她身边。对小宫女来讲,可谓一步登天,却也招惹妒忌。”段姑姑语重心长,“所以我才百般督促你,否则等往后入宫,即便得人庇护,稍有不慎,被你挡在后面的人当即便要踩上来。我与田女史,乃最好的前车之鉴。”
不过,她故意隐瞒了些。
女官们虽内斗凶狠,可这些明争暗斗全在要紧的官位之间,六尚下辖的二十四司里,多的是清闲衙门,若果沈蕙只想去打理藏书的司籍司,或是看管仪仗礼器的司仗司,无人在意。
谁知咸鱼沈蕙一心躺平,完全抓不住重点:“田女史害您失去王妃信任,您不恨她?”
楚王夫妇待宫里出来的人素来礼遇有加,彼时段姑姑年幼,可楚王妃依旧将府中库房的钥匙给她,又允她同田女史看管奴仆名册。
渐渐的,早年时的段姑姑养成个说一不二、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刚强性情,可刚过易折,被田女史陷害后,无人肯替她说话,纵然楚王妃不准备严惩,她羞愧难当,亦是在库房待不下去了。
“恨,也不恨了。”段姑姑心平气和,仿佛任何事已无法令她失态,“我初到兽房时,成日浑浑噩噩不愿理人,可后来发现在兽房我能看见不少从前看不见的事情,心性开阔许多。”
田女史本名十二姐,她本名兴章,入掖庭后,老师黄娘子赐她们两个从玉的名字,改作田瑶、段珺,希望这对师姐妹做一双美玉。
谁知利益当头,旧日姐妹反目成仇,也不知田女史午夜梦回,还会不会忆起和她尚在老师身旁时,相伴学文习字的日子。
段姑姑蓦然沉默,良久后,只同沈蕙解释如今情形:“田女史派人挑拨魏姑姑到下人膳房闹事,并非为陷害你妹妹,更像是试探你们姐妹二人的性情,以便在日后迅速出招,害你们入死局,永绝后患。”
“会不会还有第二次试探?”沈蕙正色问道,“那我们要......”
“以逸待劳。”段姑姑淡淡一弯眼眸,似乎胜券在握,“这段时间你想吃什么玩什么但凡放开去做,田女史想试探你,任凭她试探好了。”
“我想和吴厨娘学劈砖。”沈蕙实话实说。
寂静再度降临。
这次,沈蕙清晰明了地读懂了段姑姑眸子里的意思——
你想劈砖,我想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