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怎么满目愁绪,可是有烦心事?”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府中给奴仆们发的秋衣总宽大些,每每要自己改,青儿畏寒,靠着薰笼缝袖子,偏阁内暖香融融,“难道三郎君又给您出难题了,去年是不肯穿厚衣裳,上次是嫌皮靴太硬,这回是什么?”
许娘子多点上一盏灯,昏黄的光映照花窗:“这回比前几次更使我为难。”
“不会同赵庶妃有关吧。”青儿微微正色,放下手中活计。
“正是呢。”许娘子只觉头疼,“三郎心细,被他知道了庶妃自有孕以来食欲不振、日益消瘦,他不满小膳房的人只听王妃的话,连个合胃口的饭菜也不肯做给庶妃吃,有意拿那边撒气,让我从阿蕙手中要食谱,献给庶妃。”
青儿塞过去个红绸软枕,扶她斜躺下:“三郎如何得知阿蕙爱琢磨吃食?”
“我亦奇怪。”她不信是祥云告密,“他对我说,是祥云告诉的他庶妃胃口不好,可祥云哪里敢明着打王妃的人的脸面,必定是郎君自己有所洞察。三郎心机深沉、少年老成,比我所想得还要厉害。”
“祥云最守口如瓶,一贯小心。”青儿喟叹,“郎君这么聪慧,真令人心里害怕,现在如此,日后定愈发智多近妖了。”
许娘子无可奈何:“只盼他能念些旧情。”
“一定会的。”青儿安慰她道,“三郎君多亲近阿谨那小子啊,连带着对苗管事也上心,年节时从不曾忘赏些银两布帛过去。”
阿谨乃许娘子的独子苗谨,给三郎君做伴读,三郎君还未到进宫读书的年纪,尚未选些同龄的世家子弟做伴读,身边只这一个奶兄,自然亲近。
“阿谨是男孩,我自然只盼着三郎重用他。”她不禁蹙眉,“可阿蕙是女子,王妃看管三郎又看得严。何况即便我不担心这一点,我也不希望她卷进三郎同嫡母生母之间。”
阿蕙年近十三,说小不小,当年王妃成婚,也不过十三岁而已,必须避嫌。
绝非她看不起给主子当妾的路子,女子不得为官做宰,想享个荣华富贵,多数只得在婚嫁上费心思。
不当奴婢是福,可惜福祸相依。这条路太苦了,身份压死人,赵庶妃乃前车之鉴,因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接连诞下两个孩子都身不由己,她不希望阿蕙受此苦楚。
“不如,您先遵照三郎君的吩咐去办事,待寻来食谱、献上新鲜的吃食后,赵庶妃八成能猜到来龙去脉,劝诫郎君一二。”青儿摇摇头,“也不知小膳房那帮厨娘欺上瞒下,到底是受了王妃的指使,还是仅仅单纯的看人下菜碟。”
许娘子默默一笑,看透道:“自持背后有靠山而已,即使庶妃察觉她们狐假虎威,借王妃的命令不敬主子,本着多一事不如一事,也不会真去发落那帮人。这便是王妃的高明之处了,先让厨娘敲打敲打庶妃,等其平安产下子嗣,再秋后算账,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恩威并施。”
“明日你遣人唤阿蕙阿薇,说她们姨夫新得了几匹好料子,特意派丫鬟送回家给两个外甥女做冬衣,叫她们来量尺寸。”她寻个不起眼的由头。
翌日清晨。
“姨母?”沈蕙出府后直奔许娘子家,被丫鬟引进堂屋,见其端坐榻边,猜测道,“今日来不只是做冬衣吧。”
“你倒聪明。”许娘子摆好笔墨纸砚,招手让她到书案边,“你可还记得哪些新奇的食谱,写给我,至于这食谱的去处你不必多问,旁人若提起,你更不许说我到底命你做了何事。”
沈蕙不多问,乖乖听话:“时间仓促,我暂且只能写下这三样东西。”
是生煎包、甜豆花与咸豆腐脑。
前者前不久做过,后两者是她近来馋的。
“你到底自哪里学来的,厨艺不精,新鲜想法却多。”许娘子本怀疑沈蕙从张嬷嬷那偷师,然而见食材多简朴后,只觉是市井小吃,不免好奇。
“尚且在田庄里时,蒋氏常命我做素斋卖给借宿在旁边寺庙里的行商,天南海北的商人汇聚一处,甚至还有长相不同的胡商,剃发纹身的、卷毛大胡子的、直笔深目的...我全见过。”沈蕙垂这头,早想清楚说辞。
楚王崇信佛、道,出资修建过不少寺庙道观,王府的庄子边上便建着一座寺,庙里允许来往商旅借宿,费用低廉。
“直笔深目的那叫天竺人,哪里是胡人。”许娘子笑过后,话锋一转,“阿蕙,假如有条险路能让你谋得富贵,你当如何?”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可我没那种大志向,否则也不会安心留在兽房了。”沈蕙佯装不知事,伸个懒腰,“姨母,我懒得很,莫说走险路,吃饱后翻个身我都觉得累。”
此乃真心话。
沈蕙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能耍得几个小丫鬟们团团转是靠年龄取胜,假如遇上动了真格的宅斗,她自是束手无策。
不如努力发展咸鱼大业。
“好,好孩子,当真大智若愚,快去量尺寸吧。”许娘子见她不是作假,遂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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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府前身是太.祖皇妹衡阳长公主的府宅,长公主得兄长爱重,宅院独占坊中两曲,一幢幢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一处处水木清华的雅致园林,楚王开府后,后院最大的正堂做了楚王妃的住处宁远居,逾制的园子被拆掉,只分南园与北园给妾室们住。
赵庶妃原也住在南园里,但自她又有孕后,得楚王妃照拂,重修院墙隔出个小院子给她,单独开门,自在清静。
“阿娘,您尝尝,这叫生煎包,内陷是羊肉,和笼饼差不多。而这四碗分甜咸,甜的叫豆花,咸的叫豆腐脑。”三郎君亲自给赵庶妃布菜,“您怀着孩子嘴里没味道,正好吃些咸津津的。”
他捧上一只小白玉碗:“儿亲自替您试过毒,也已经命人验过了,您能吃。”
沈蕙写得细致,每种口味有两样。
甜豆花,一种放红糖与蔗浆,另一种浇上桂花蜜、撒炒过的碎果干;咸豆腐脑,一种是最平常的木耳与胡萝卜丝的汤卤子,另一种则加了茱萸油,添些香醋,酸辣过瘾。
“三郎,这不是小膳房做的吧。”赵庶妃和颜悦色的神情一顿,附耳问道。
“是,您吃吧。”三郎君想瞒住她。
赵庶妃表面性情温软,内里却通透,怎会不知他的隐瞒,一挥手,命贴身侍婢祥云清了不相干的奴仆们出去。
“还愣着什么,庶妃叫你们下去。”三郎君观珠帘外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仆妇默默不动,扬声呵斥。
“郎君,恕奴婢直言,庶妃如今身子重,恐怕离不开人。”为首的仆妇年约四十上下,冗长脸,着深青素缎短襦配同色罗裙,元宝髻上插两只银梳篦,油盐不进,“忠言逆耳利于行,您且听劝。”
“刁奴……”三郎君再老成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哪里能沉住气。
许娘子怕他失态,当即自三郎君背后缓缓走上前,抬手便是两巴掌,打得仆妇晕头转向,险些栽倒:“郎君是主子,你们难道想违抗命令?”
“我原先是宫里侍奉妃嫔的,乃王妃专门找来给庶妃保胎,你敢打我?”这仆妇气得面色涨红。
“混账东西,少装腔作势,你当我没见过宫中出来的人,谁不是谨小慎微、明义知礼的,你再敢随意攀咬天家妃嫔们,就不仅是一个违抗命令的罪名了。”许娘子挺直背脊,柳眉倒竖。
“...娘子这话着实折煞老奴等人了。曲嬷嬷,我们该退下了。”其余仆妇见许娘子是个硬茬,连忙搀扶上曲嬷嬷离开,“郎君,奴婢们告退。”
“三狼,你和阿娘说实话,这些个小菜究竟是谁做的?”赵庶妃命祥云去守住屋门,三郎君不吱声,她又望向许娘子,“许娘子,他不说,你说。”
许娘子如实回答:“回庶妃,确实是由小膳房所做,但食谱并非来源于那里的厨娘。”
“我这孩子调皮,叫你费心了。”赵庶妃弯眉一敛,不好意思。
“郎君也是心疼您。”许娘子尽力替三郎君周全,“这豆腐脑里放些虾皮好吃,可厨娘非要说‘虾’字同瞎眼的‘瞎’,不吉利,愣是不听命,郎君罚了她月钱,她才肯放。”
三郎君着实愤懑:“以小见大,这帮刁奴必定没少借此欺负您。”
“在乎这些做什么,既然是我儿的一片心意,我且略尝几口。”赵庶妃稳住气息,摸摸他发顶,“三郎不气,我吃。”
生煎包太油太腻,她只尝了半个,倒是酸辣的豆腐脑得她喜欢,用了一整碗。
她难得吃了个十分饱:“食谱是谁进献的,应该奖赏。”
“是许娘子的外甥女阿蕙,您帮过的那对姐妹里的姐姐,算她报恩了。”三郎君心下一松,强忍怒意和不平的神色渐渐舒缓,“阿娘若喜欢,儿还叫她写食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