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珠忽然碎于塔下,塔底的德潜不禁吓了一跳,忙抬头问她可否安好。
迟鲤笑着摇了摇头,手中却依旧紧紧攥着剩下的两三颗珠子,片刻后,她抬起手将那珠子藏在袖间,却忽然碰到了一生硬的物件。
“玉佩……”
那枚桃花玉佩,迟鲤先前虽贴身戴着,但自从给到阿珠,再回到白煜手中后,这玉佩好像与先前有了细微的不同。
“怎么多了这么多磨痕。”她将刻有桃花的那一面放在掌心,指尖轻轻划过。
朵朵花瓣曾经被她的血勾勒成形,可如今躺在手中,只剩那细纹深处星星点点的绯色印迹——或许是有人在拿到它后,又不忍那人的痕迹消失,就将它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佛塔上,迟鲤将玉佩对月而挂,好似这样就与白煜隔月相见。
这得以喘息的片刻,迟鲤才有空闲去与自己的心一一对账: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越来越在乎?是影山之上的最后一别,是翠光轩的相拥而眠,是金阙台上对他赞许的那一眼,还是百花村那个他带自己细嗅花香的夜晚……还是,那日竹雨中的第一眼,便起了心,动了念?
迟鲤从来没有余闲,去问自己动心究竟为何,她只是觉得,她把白煜教的很好,以至于他走了自己的老路,和自己一样执拗,如此固执,如此匪石难转。
如若他是人,迟鲤或许早早地就觉察得到,可他偏偏是妖,偏偏又是被她豢养着,这身份太隐秘,迟鲤不禁觉得,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
不过今日,正如同遇见他前一样,可凭借之物一无所有……如若没有了负担,那就能毫无顾虑的在一起吗?
迟鲤下了塔,玉佩依旧在塔顶风中摇曳。
那一晚,不论是白煜还是迟鲤,皆辗转难安,两地间,都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尽是彼此的印迹,却无法同时触摸彼此在对方身上甜痛的手笔。
那一晚,迟鲤忽然梦见宫中开满了鲜花,大殿中有翠竹破顶而出,可正当她要伸手触碰时,大殿之中却涌起了海波,将她无情淹没。
直到又一个清晨来临。
张真人敲了敲厢房的门,见屋内人无动静,便轻轻推开了门。
透过窗棂,柔和的日光洒在白煜面庞。
这一夜,他一直在迟鲤的榻上,这榻对他来说实在是小,他便蜷起身,好似惩罚一样,将自己囚在这方寸之间。
听闻张真人推门而入,白煜张开了眼,轻应了一声。
张真人摆了摆手未让他起身,上前坐在了白煜榻边,随即又在袖中,抽出了一葫芦模样的玲珑药壶,安放白煜掌心。
药壶不过一只手大,却看得出张真人十分宝贝。
“这是定魂丹。”张真人示意他打开壶盖,轻叹口气,“你别管宫里那些人怎么说,动情并不可耻,只是你生而为妖,看样子,动心又如此之深,若不服下此物,怕是等不到她回来你就烟消云散了。”
“她不必等我回来。”白煜攥起药壶,忽然起身。
张真人疑道:“你要去找她?”
“不,我要去北蛮,找太子殿下,只有助太子殿下矫正朝局,她才会全然平安。”
他垂眸,又望向掌中的药:
“如此,我们也就不必再分开。”
瞧着白煜收拾行囊就准备出发,张真人忙打下了他的手:“你这内力离恢复还远着呢,再等一日,等一日再出发可好?”
白煜觉得张真人眼角的细纹似乎距上次见面时密了不少,他低下头,将收拾了一半的行囊又放回床头:“我答应您,不过就一日,我再多陪您一日。”
张真人拧着眉,转而踮起脚在他额角轻敲了一下,冒了句“傻孩子”便转身出了房门。
张真人走后,白煜垂着眸打开了那小巧的葫芦药壶,壶塞打开,他径直吞服一颗。
定魂丹入口清甜回甘,却不难尝出那甘甜之下尽力掩盖着的苦涩。
白煜没想到,自己与张真人所处的时日并不长,但他却记着自己怕苦喜甜,悉心如斯好似对待自己的孩子那般。
白煜又侧身躺在那小小的榻上,不禁思忖:自己本为妖,即便是一路修炼为人,为仙又有何好处?不过是再虚度千百年光阴,只是光阴易蹉跎,真心却难求……若能伴着张真人,与迟鲤在这清道观中了此一生,也不失是一件幸事。
不觉间,那定魂丹已然在唇齿中化开。
昨夜落了雨,今晨又出了太阳,顿时蒸得庭中暑热一片,落叶间,白煜又如同初春那日,已然坐在了马背上。
“不必送了,您放心,我一定回得来。”
白煜挥了挥手,张真人却还是不放心,走上了前:“白煜,定魂丹别忘了,这路上备着的盘缠啊什么的我给你放在……”
张真人嘟囔着嘱咐了半天,却忽然沉默,伸手拍了拍马背,神色不舍:“好好的,等你,你们回来。”
“您放心,保重……”白煜点了点头,马蹄已然前行了两步,却又被白煜扯着缰绳转过了头:
“您一个人……平常也少打些卦,那东西也不都是灵的,我一直觉得,路是卜不准的,这世间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活着的这须臾之中。”
听白煜此番见解,张真人瞬间湿润了眼眶,接过声连连道:“好好好,不打了不打了……”
看着白煜扬鞭远去的背影,张真人忽然觉得,迟鲤这姑娘不知是受了多少苦,历经了多少的不如意,才教得白煜崇道却不全然信命,爱人却不放纵自己的本心。
思绪回寰,庭院之中,张真人关上殿门,风过无声,他拿起院角那一人高的笤帚,一寸寸扫着雨后落叶。
去往北蛮的路上,并不如白煜所想象的那般好走,越向北走,天气便越冷,大晟此刻还是仲夏,不过一路向北,不少的枝头已然泛起了黄,白煜觉得,等到了北蛮,大约就是一片萧索的深秋景色了。
白煜为了避开官服巡境,这一途走得都是荒郊野路,不过他也并不害怕,如若遇见山匪,就化作虎形吓得那人慌乱逃走,不过一路上最难熬的还是秋风之下,无人言语的孤寂。
故每晚无人之时,他就想想迟鲤的模样,心里甜了,又连忙上马扬鞭,觉也不睡了。
白煜曾听人说,万事万物之间若产生了距离,那便会生出美好之物——颠簸的马背上,白煜觉得这话语正在自己身上应验。
或许是白煜的路赶得太快,以至于他已然顺着成群的牛羊找到这北蛮部族时,也只是过了三个日升日落的时间。
“喂!城下是何人,来我北蛮所为何事!”
那部族宽阔的门边,瞭望台上,一戎人侍卫于拄着火把,向白煜喊道。
白煜尚不知北蛮礼仪,便以中原礼作了揖:“在下是晟国人,求与大晟太子一见!”
“什么太子,我们北蛮不知道,你——”话音未落,有一锦帽裘皮之人走上前拍了拍那侍卫肩头,在看清城下人后,语气甚是快活:“让他进来!”
白煜牵着马走进这城中,两扇城门大开间,太子的面容徐徐展现。
他张开双臂,语气较晟国时豪迈了不少:“我就知道,白大人为了他阿姐,是一定会来的。”
太子变化不小,况且这撞肩的问好方式白煜还是第一次见,便不由地愣了一瞬,太子见他此番神情,扬起眉微微调笑:
“我此言确实不尽全对……”他凑上前去,“确实,你们的关系大概比这要亲密些吧?”
或许是这北蛮民风彪悍,以至于太子也变得有话直说起来。
白煜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提起迟鲤,他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却又立刻敛好神色:
“太子殿下,在下此番前来——”
“既然在北蛮还叫什么太子?叫我文华便好!”
齐文华对白煜为何而来自然了然于心,未等他此番言尽,便叫人接过了行囊,转而穿梭在这一座座热闹非凡的篝火与毡房之间,将他领到了一处众人围坐的空地。
白煜还未做好准备,便被人去了外衣,又在脖颈上挂了一圈五色绸缎围成的环,下一瞬,便被齐文华推至了那人群间围圆的草地间。
齐文华站定,向篝火之中的众人振臂大呼:
“阿妈阿姐,孩子们,兄弟们!这便是我向各位提起的那位大晟的灵囿使,此人天生奇力,初来我北蛮,可有人敢与他比试比试?”
此话一出,那围坐的人群中,顿时便有一壮硕汉子拍了拍胸膛,阔步向白煜而来。
见那汉子已然架起了势,白煜也不甘落后,亦撸起袖子搭上了那人肩头。
齐文华见那二人尚未开始,就又向众人提醒道:“各位有所不知,这公子并非常人,他天生神力,只因他并非人身,而是白虎之身,原为虎妖,化作了人形——”
白煜不难察觉到那汉子手下微微一颤抖,身周众人更是哗然。他不知为何,齐文华居然就这么将自己的身世脱口而出。
正当白煜以为众人要将他视作异类时,人群中有一老妇人缓缓开口:
“巴图,甭管他是虎是人,你打得过他再说!”
那汉子听老妇话中略有调侃,自然有些挂不住面,扬声道:
“我不管你是人是虎,我北蛮什么没见过!既然来了,就都是兄弟!阿妈说得对,先摔跤摔过我再说!”
这汉子虽放的是狠话,可白煜却觉得心下一暖。
原来在此处,自己无论是谁,都不是异类。
白煜心中暗自回甘时,那汉子已然起了势,铆足了劲要将白煜扳倒。
既然迎了战,白煜也毫不退缩——只这几招式,白煜便揣摩的到这汉子的气力,以至于白煜掌下轻轻一用力,那汉子额头上边冒出了不少豆大的汗珠。
看着局面僵持不过,那汉子如一头壮硕的公牛般猛然向前冲撞去,本想一击必胜,却不慎踩到了自己脖间坠地的绸缎。
这千钧一发之际,白煜当即收了力,趁在那汉子后脑落地前,一把拉起他的臂膀。
“承让了。”白煜将那汉子扶起,轻轻一笑。
“公子不仅气力确实过人,更有武德,果真非凡。”
那汉子红着脖子,又退坐在了人群之中。
一阵欢呼声中,众人皆为这篝火旁的白煜鼓起掌来,孩子们更是为他奉上了鲜花,老人们则攥着他的手,轻轻在他额头吧唧一口,以北蛮之礼欢迎他的到来。
不远处,齐文华背过手去,会心一笑。
白煜从未被此等幸福包裹过,只是这热闹正盛时,他却不由地抬起头,环顾人群,原本盈着笑意的眸子却忽然晦暗。
他期待人群中有她的影子。
身周虽热闹,但白煜却觉得身处无声之境,以至于阿珠远远喊他恩人时,他险些未能听见。
“恩人!你终于来了!”
白煜捧着花,只见气喘吁吁的阿珠身后,还有欠着身笑的胡志府。
看着白煜有些诧异的眼神,阿珠一边跳一边笑,活像只小黑羊:
“我们都在!都挺好!”
“行了行了,小孩先回去,我还有要事与你的恩人说。”
阿珠本想耍赖,却在看向齐文华那冰山面孔时,嘟囔着嘴退回了毡房。
“白煜。”齐文华拍了拍他的肩头。
白煜向他行了一礼:“文华兄,多谢。”
齐文华接过他手中的花束,向那篝火最旺的毡房门口走去:
“既然摔过了跤,就是北蛮人了。北蛮王要见你,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