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观徽将浣院送来的衣裳抱回屋子里。她摸了摸补丁处的位置,略微膈手。趁着郑婉月不在屋里,她用剪子拆了线,将太子送她的那一枚扳指贴身收好。
庭院里响起嘹亮的笑声,观徽收好衣裳,走了出去,正好见扑了半篓子蜻蜓的郡主走回来。曲伶跟在她身后,苦口婆心劝道:“过几日宋学士回来,您交不出功课,岂不是要挨竹板子?”
崇瑞郡主才不理她:“过几日的事儿过几日再说。”
曲伶佯作生气:“您再这样贪玩,我便要去找良娣告状了!”
崇瑞郡主苦下脸,连忙抱住曲伶的腰不叫她走:“曲伶姐姐可饶了我吧!”
曲伶摸着她贴到自己胸前的头顶,被搂得有些喘不过气:“素威,快放开我。”
观徽看着这番情状,笑出了声。李素威扭过头,将火力转向她:“阿徽!”
几日下来,她连声表姊也不叫了。诚如对待郑婉月,分明年长她三岁,李素威却不肯唤一句阿姊。
“阿徽,你来陪我!”她拽着人进了殿里,书案上杂乱地铺着宣纸笔墨,一本《千字文》被揉得皱皱巴巴,不像样子。
观徽看她举着笔,胡乱浸在墨汤里搅弄,抬手便在纸上落下几个粗犷的大字。
写得实在不好看。
郑婉月此时端着一盅桂花酪走进来,香味勾走了李素威的魂。毛笔一抛,扑到郑婉月身上强行抢夺甜酪。可怜郑婉月细细瘦瘦一个姑娘,生生被饿虎扑食的李素威撞得踉跄至门边。
“好你个素威!”郑婉月怒目而视:“良娣这乳名真是取对了,素威、白虎,好你一只母老虎!”
李素威对她作鬼脸,捧着甜酪喝得呼噜呼噜响,又让曲伶逮着教训一通。郑婉月走到观徽身边,见她翻着千字文看,便问她:“阿徽可识字吗?”
观徽点头又摇头:“识得不多,一手字与郡主比起来,更是不遑多让。”
“我的字如何?”李素威不满地威胁。
“好得很!”郑婉月哈哈大笑,看看李素威又看看观徽:“你们真是一对难姐难妹,落到宋学士手里,这样的字日日都得挨几顿打。”
似乎是回忆到竹板子打到手心的酸痛,李素威呲着的牙收了回去,不笑了。她破罐子破摔:“反正都是挨一顿打,那我干脆不写了!”
也不知祖母怎么想的,从前教她们读书的女官多么讲理。公主犯了错也绝不会打手心,顶多是让伴读受罪。虽说李素威也不愿意看郑婉月替她挨打,但是竹板子真打到她手心里,她又受不了。跑去与皇后告状,不管用不说,回头宋疏澜打得更狠了。
郑婉月看热闹不嫌事大,怂恿着观徽写几个大字看看。捧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狗爬字,她献宝似的捧到李素威面前:“瞧瞧,瞧瞧,要不说你们是表姊妹呢!”
李素威一下子仿佛活了过来,抱住观徽一阵稀罕:“好表姊,好阿徽,你才与我是一个路子的。”
郑婉月笑够了,又问观徽:“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观徽想了想,曾经的阿灰二字是会写的,顾大娘三个字也不难。倒是皇后为她起的名儿,实在复杂。
郑婉月便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一笔一划写起来,一手簪花小楷十分漂亮。观徽被她书写时端正的手腕姿势吸引,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发觉与自己行笔时相差甚大。
再看纸上的字,干净漂亮,不似她写出的歪歪扭扭。郑婉月拍着观徽肩膀,鼓励她:“习字不难,你多描摹几副字帖就是。”
观徽认真点头,念着郑婉月写下的“徽”字。从前只知道读音,与灰同音,今儿总算见到本体。她问郑婉月:“婉月姐姐,这个字是何意?”
郑婉月笑说:“有美好之意,徽州的徽也是这个字儿,我阿爹的祖籍便是在徽州。”
李素威凑来看热闹,见郑婉月露了一手,又争着写下自己的名字,让观徽认字。
观徽看了半晌,只能读出一个李字。
李素威哈哈大笑,郑婉月可比她靠谱得多,指着“李嫖婋”三字解释道:“嫖,有轻疾骏捷之说,朝中的嫖姚校尉便是取自此字。婋,单看或许会读错成虎,字音却同萧。不过也有老虎怒吼的意思,皇后娘娘为素威取了这个字,我猜是看重俊慧勇猛之意。”
李素威洋洋得意:“阿娘说我初生下来时比所有皇子都要健壮,原本准备的襁褓硬是包不住我,用一条小被子才将我裹起来。”
观徽听得失笑。
“阿娘怀我时还被当做是怀了双生胎。”李素威说着,不知怎的又有些落寞:“只是听宫人说,胎儿过大险些要了我阿娘一条小命。他们都说是因我吸掉了阿娘身子里的精血,才叫弟弟生下来像猫崽子似的小小一团,惹得阿爹也不喜我。”
观徽不是没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太子从不往承宣殿看望女儿,却不想宫人们因此嚼舌根,素威本人也察觉到父亲的不喜。
她心生怜意,拍拍李素威健壮的胳膊,扯开话题:“咱们真是有缘分,名儿都是叫皇后娘娘起的。”
“正是如此!”李素威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心情转瞬便由阴转晴:“祖母就说,我这样健壮的孩儿,扔到战场上就是要立功做将军的!”
郑婉月揽住李素威另一只胳膊,喟叹:“良娣真是会取名,皇后娘娘给你取名叫阿婋,她便给你取乳名叫素威。”
观徽感叹:“素威与虎有缘。”
郑婉月合掌大笑:“傻阿徽,你算算年月,她便是属虎的!”
……
任李素威又玩闹了三日,掩耳盗铃地故作轻松。待到第四日,赵良娣派人来询问她的功课进度,李素威便从曲照的嘴里听到了宋学士回来的噩耗。
她终于面对现实,乖乖被曲照抓回书房关起来,勒令她将功课做完。素威的乳母毛氏便是在此时进宫,她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颤巍巍地走到承宣殿,观徽见了都为她捏一把汗。
“阿娘!”郑婉月尖声叫道,一下子从殿里弹了出去,惊喜地抱着阿娘的胳膊叽叽喳喳说起近日的事情。李素威也想去,却被曲照强硬地按下。
观徽看她们母女团圆,便没有出去煞风景。陪着素威待在殿内做功课,李素威怨气冲天地抄《千字文》,她捡着李素威不爱描的字帖写得开心。
曲照盯着李素威不叫她偷懒,有时目光会投向殿外,艳羡地望向毛氏。素威抄的手疼,揉着手腕一会儿要擦擦书案,一会儿要重新摆列架子上的毛笔。注意力投到开小差的曲照身上,她像是终于抓住了总是严苛要求她的宫人的把柄,笑吟吟地凑到曲照耳边:“你在看毛奶娘?”
曲照立时红了脸,收回视线。李素威不放过她,不断追问:“看我乳娘作什么?曲照姐姐难不成想出宫?你想嫁人了吗?曲照姐姐你脸红什么?”
曲照嘴笨,又一向话少。被李素威逼到没办法了,涨红着脸道:“不是,我只是羡慕郑夫人命好。”
曲照如今不过双十的年纪,一直跟随在赵良娣身边,眼界不过是从赵家后宅换到东宫,见过的人少之又少。毛氏便是少有的吸引她目光之人。
她艳羡毛氏生的好看,为人聪敏,又生出一个机灵可爱的女儿。郑婉月的父亲是赵良娣外家的亲戚,也是曲照少有见过的外男。郑氏夫妻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听郑婉月说,她的祖父母都是通达宽和之人,家中仅有她一个女孩,祖父母将她疼若掌上明珠。
这样的人家,就是赵良娣也羡慕。曲照见着他们,难免为自己的未来立一份参照。心里期盼着,目光就不自觉追随毛氏。
李素威调笑她:“我看曲照姐姐是思春了!”曲照涨红了脸,偏生嘴笨,不会反驳。
熬到夜里,磨洋工了一天的李素威自然没将功课好好完成。观徽凭借一手丑字,成功被李素威抓去一起通宵抄书。
次日两人一同出现在郑婉月面前,生生把人吓了一跳。一同走在宫道上,从东宫步行去华文馆,两人接连不断打着呵欠。郑婉月埋怨李素威:“你看你,害阿徽憔悴成这样。”
李素威不服气:“谁叫阿徽不识字,我是帮她增进些学识呢!”
郑婉月追着李素威打:“好你个促狭鬼!”
两人你追我赶地跑起来,到了拐角处,李素威不看路,一头撞歪了来人的步辇。随着惯性倒退几步,一屁股把郑婉月撞到地上,自己也踉跄着摔倒。观徽见两人东倒西歪地摔在地上,连忙小跑过去。
太监们哎哟叫唤着,又一道怒吼声自步辇上传出:“李素威!”
五公主李瑰跳下来,用手指戳着李素威的脑门:“你竟敢冲撞姑母的步辇!”
“什么姑母!”李素威从地上爬起来,不服气道:“你只年长我两岁,长得跟豆芽菜似的,还没我高!”
“那我也是你姑母!”李瑰叉腰,作势要打李素威。李素威嘴上说得硬气,看小姑母露出了一爪子尖利指甲,很快便蹿到了观徽身后:“表姊,替我拦住她!”
观徽试图扯她的手:“你往常不叫我表姊的,这会儿也不必……”
不想李瑰生生止步在观徽面前,脸上张牙舞爪的表情还没收。她张大嘴:“母……母后……”
“不对。”她摇了摇头,确认自己睡醒了,又去看观徽的脸,讶然道:“小母后!”
她身后的伴读着急去拉她:“公主,你睡醒了吗?”
李瑰回头:“啊?”
伴读气急:“这应当是您阿姊的女儿,您的大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