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女?李瑰打量着观徽的眉眼,没想到她那面容肖爹的大姊能生出这样肖似外祖母的孩儿。
“快快与我走!”李瑰伸手,探过观徽将她身后的李素威拽走:“你可知今日来授课的是宋学士?”
“如何不知。”李素威满脸颓丧,被矮了一个头不止的小姑母拽着跑,脚步虚浮:“我整整抄了一宿的大字!”
太监们抬着步辇跟在两人身后追,郑婉月用帕子拍去衣裳上的灰尘,提醒观徽:“咱们快走吧,宋学士最恶迟到之人。”
“欸。”观徽与她并肩向前走,郑婉月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掏出三只青橘子塞给观徽:“课上若是困了,悄悄吃几瓣提神。”
观徽将多的揣进斜跨背着的小布包里,手中捏着一只青皮橘子,边走边将橘皮撕成小块。顺手将几瓣去了皮的橘子肉塞进郑婉月嘴里,酸得她眯了眼。
观徽眼里染上笑意,将剩下的橘子皮塞进香囊里,手中只留了一小片。用指腹碾出些汁水,放到鼻下轻嗅,整个人顿时精神不少。
酸倒牙齿的橘子肉越咀嚼越痛苦,郑婉月拧着眉头咽下,幽怨地拍打观徽:“你怎也变得促狭了!”
……
华文馆是一座临湖而建的藏书楼,位于朝阳宫西北侧靠近宫墙的位置。殿中书籍便整整占了三层楼,日常由女官们打理编修,几位皇女也在此进学。
几人紧赶慢赶,好在到书房时老师还不曾来。李素威暗松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没有宋学士严厉督促,迟到早退都成家常便饭。为她们授课的马学士见她们辛苦,特地又放了几天假。
观徽将自己的书本笔墨摆好,她与郑婉月一左一右坐在李素威身边。五公主虽年长她两岁,但启蒙晚,正好与李素威一同读书。
在书房内等待良久,消耗了小半节课的功夫,才有一个山羊胡子、身材瘦削的中年学士走进屋子。李素威一见他便欢呼一声:“宋学士不来了?”
山羊胡子马学士将夹在腋下的书本放到桌案上,语调慢悠悠:“这几日仍旧由我代宋学士为贵人们讲课。”
李嫖婋一向是爱说话的性子,马学士走进来时屋内叽叽喳喳吵得人脑仁疼。若是宋学士在此,恐怕一人得挨五记戒尺,但新来的马学士却笑笑呵呵,不以为意。
郑婉月趁他低头摆笔墨的功夫,探着身子向观徽咬耳朵:“这位马学士,可是从弘文馆来的,平日里由他教导三公主学业。”
“弘文馆?”观徽也将身子向侧边探,奈何此时马学士已然翻开了课本:“今日由我来为你们讲解《女则》。”
观徽连忙坐直身子,认真听课。然马学士讲课声音绵软无力,摇头晃脑间念着“妇德妇容”,不光是观徽,屋内的学生们都无聊地打起哈欠。
好处是他不爱管学生听不听,底下的李素威与李瑰二人将宣纸揉成纸球抛来扔去,马学士只低头念着课本上的内容。
课间,李素威将宋学士先前布置过的字帖功课丢给观徽去写,自己则撒丫子往庭院里奔,迫不及待要给李瑰展示自己的投壶技术。郑婉月吃着尚食局送来的点心,和五公主的伴读聊闲话。
那是个圆脸个高的姑娘,在家排行第五,名唤云容。她已过了及笄的年龄,去岁定下与四皇子的婚事,入宫也是为二人培养感情。
李瑰年纪尚小,还住在皇后娘娘的居所青溪殿的偏殿里。傅云容与她一块儿,不免知道些旁人无处得知的隐秘消息。
“皇后娘娘要随陛下去泰山封禅?”郑婉月惊讶道。
“小声些。”傅云容连忙捂她嘴:“是要带着内外命妇一同去呢,还不曾对外说此事。”
“这可是大事,”郑婉月雀跃起来:“宋学士必定忙坏了,皇后娘娘许多事都指着她呢,只怕没空来教我们了。”
观徽抬起头,将写完的字晾一会儿,不解问:“封禅?可是有什么说法?”
傅云容以为她年纪小,这才不知事,颇有些耐心说:“你晓得泰山神是谁?那可是掌管人间生死祸福的东岳大帝!封禅在于‘人神沟通’,咱们这天下太平,是仰仗陛下圣明。若遇到个前朝殇帝那般的人物,只怕登不上泰山顶,便要叫一道天雷轰下。”
“原是如此。”偏生观徽不信神,是以没表露出傅云容想看见的激动之色,她略有不满:“古往今来,历数明后贤妃,能参与封禅的可只有咱们皇后娘娘一人。”
观徽环顾一圈,郑婉月二人与有荣焉。涉及神佛天命,她心有反骨,却不显露。面上赞同,心下却冷漠想:‘恐怕与乞巧节向织女祈愿无甚不同。’
都是将自己的渴求投射到神佛之事上,无外乎小娘子们求头脑聪慧,手巧灵活,皇帝求神明应证自己的英名罢。
观徽又写一字,倏然抬头,琢磨着她们的面部表情。她隐约察觉些什么,却又不能干脆想明白,心中念头模糊。
傅云容与郑婉月雀跃不已,观徽却无法从这件事里边解读出更多的意味。望着她们的笑脸,观徽悚然惊觉自身见识浅陋。她想,市井中摸爬滚打学到的奇技淫巧,不足以应付偌大皇城中的为人处世。
她的眼界太小,无法看长远,这叫她无措又痛苦。
观徽想,她需要一个新的老师。
……
“荒唐!古往今来从无此例,陛下怎可允一女子掺和进来!”冯相爷历经两朝,官拜尚书令,曾为陛下启蒙之师。他出身吴郡冯氏,儒学世家,家风便是‘忠勤清慎’四字。勉励冯氏族人忠于天地万民,勤勉自身。入仕为官清廉,行事谨慎,
前朝上位者昏聩,致使朝中奸臣横行。殇帝贪欢好色,为自身私欲大兴土木,致使民不聊生。吴郡冯氏死谏者有,退仕者有。宁为玉碎,也不愿为腐朽朝廷驱使。先帝励精图治,三顾茅庐,才请出冯氏入朝。
冯相爷活得长久,见识过雄才大略的英明之君,如开国先帝。也辅佐过众望所归的太子,譬如陛下亡兄。两相比较,便觉当今陛下软弱平庸,甚至无能到纵容一届妇人对江山朝堂指手画脚。
冯相爷沉声:“泰山封禅,受命于天。皇后娘娘得以此道,向天下人证明她顺应天意。”
插手政事,再不是牝鸡司晨。
贞德殿内,太子属官分坐于下首,说话之人是太子的妻族亲戚:“殿下,若皇后娘娘此去泰山之地参与封禅大典,即使为亚献,您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太子神色犹疑,却仍有官员冒触怒太子的风险,直言劝谏:
“殿下,前朝之祸近在眼前。”前朝殇帝荒淫,酒池肉林,裘马声色,朝政皆掌于太后手中。然殇帝奢靡,大兴土木,民怨沸腾,民间起义不断:“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陛下性子绵软,皇后强势。长此以往养大了皇后心性,来日天子不再,您为人子,太后干政祸乱朝纲,岂非乱了正统?”
痛心疾首之下,说话难免失了分寸。
官员的脑袋冷静几分,连忙跪下请罪。太子却被打动,不见怒色,仍旧一脸仁厚地扶起他:“该怪也是怪孤能力不足,忠言逆耳利于行。怎可让孤之忠臣因几句话,便惶恐不已?”
官员感动不已。
另有官员提到:“皇后下嫁女儿去魏家,未免没有拉拢北衙禁军的意思。然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的人与魏家接触下来,他们却不肯投向东宫。”
太子叹气道:“北衙禁军干系皇城安危,魏将军的偏向举足轻重,理当忠于陛下。纵使皇后为我生母,我却也不敢坐视母亲结党营私。只望阿姊嫁去后,能多规劝夫婿效忠陛下,不可起旁的心思。”
提起魏家的官员便说:“既不能拉拢,何不叫他魏家与皇后交恶?”
随即跪下重重磕头:“殿下,此事干系重大,万不可因母子之情而视陛下、京城安危于不顾。”
……
“子曰:‘妇人之贞矣,无贞无言。’”马学士背手持书,摇头晃脑,坐于书案后朗读道。
数日过去,马学士终于看不惯学生们的懒怠。上课时,他念一句,便要求她们跟着读一句。因她们先前与宋学士学习《千字文》,马学士便时不时会抽问她们可识字。
读书声并不齐整,他不在意,只暗暗摇头:“果然女子不爱读书,哀哉!”
李素威不耐烦他的之乎者也,他也不恼,只是叹气感慨:“郡主如此不珍惜读书机会,可知天下多少学子求学而不得?”
李素威却反驳:“我们如何不珍惜?马学士日日要我们读女四书,学生读得脑子发昏。为何却不教我们旁的课程?”
马学士微微摇头:“女子德行品格,应规训于女四书。您虽贵为郡主,可却不能不学无术。”
其实不然,李素威虽于课堂中坐不住,却并非笨人。往常宋学士教授算学,往往是李素威学得最快,如何也不该武断以‘不学无术’四字概之。
马学士又说:“尔等尚在学习《千字文》,宋学士却要求你们学史作论,岂非揠苗助长?且说尔等为女子,学杂了岂非是误人子弟乎?男子科举的学问,尔等又何必参透,岂非自寻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