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平十九年,二月初一。
南四街刑场地处久宁最繁华,商铺林立,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此刻阴霾翳天,路人皆满面诧异悲痛地挤在一起,刑场高台四周稽首跪了数百学生,无一不低泣。
春寒料峭,高台上盘腿而坐的男子却衣着单薄,内里霜色团鹤纹交领衫外一袭凤鸟纹交领衫朱红胜火,肘挽似雪孔羽白衣相称,墨发迤逦,腕间有着镣铐,正揽镜点朱。
“阿辰,你瞧,这样可好看?”纪春久搁下镜子抬首笑吟吟向座上人——久朝皇帝应辰。只见他眸色沉沉望来,神色专笃,不假思索颔首应下。
“你瞧那百来学生。”纪春久转而侧身,一一看过台下所跪之人,轻叹摇头,继而又笑,“我似不似稽叔夜?晋文帝陛下?”
此等大不敬的冒犯令台下学生都为之一怔,旋即了却其中含义,更是悲上心头,悲愤难平。而应辰并无动作,不见怒容,又是颔首应下。
“取琴来,我亦抚琴。”
他灿然含笑,目光灼灼向此,顾盼生姿。闻他话语,应辰忽而犹豫不决,思来想去终了疑惑问到:“取破天弦来?”
破天弦乃是辽平二年,纪春久北上至于不周之山,礼拜神祇三日,以求神木。继而亲自动手,费一月之功,雕琢成琴,欲以为天子应辰及冠生辰之贺礼。此琴既成,光彩夺目,艳压天南地北之珍宝,满堂宾客皆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应辰犹记那夜宫宴之盛况,乃生辰前夕也。他翘首以盼之人,自风尘中归来,携漫天灯火,赠诗以贺。
敲山请神木,吞月破天弦。
令君赋瑶曲,应和广寒秋。
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几近遗忘的,不算秘密的秘密——原九皇子应辰善抚琴,尤喜《广寒秋》。
次日,天子取字吞月。
应辰以为如若此刻纪春久欲抚琴,无论如何只有破天弦才相配。却见那人轻笑摇头,再迎来的目光竟是些许戏谑。
“破天弦算什么?取春风词来。”
座上帝王闻言沉默不语,一旁侍从官员见状皆眼观鼻鼻观心,看天的看天,数人头的数人头。
春风词乃是辽平五年,应辰怀礼尚往来之念,欲于纪春久生辰之日,回赠瑶琴一柄。可他非木工巧匠,虽精心择百年桐木,终不能尽如人意,遂暗藏之,以他物代之赠之。岂料皇后得知此事,笑而向纪春久言之,春久闻之,即趋入皇宫索琴。应辰无可奈何出示所制之琴,春久见之,笑得几欲岔气。
两人遂有拉锯之争,最后天子以诗题琴,名之曰“春风词”,并严令春久,不得以任何方式携琴而去,就此作罢。可最终此事仍是闹得满城皆知,气得拉不下脸的天子一月不理会纪春久,不过那诗倒是广为传颂。
道是:
雪下春风暗作词,江南旧月谱清诗。
三千弄潮击舷去,要令千秋万和之。
“阿玉。”应辰长叹一口气,低声唤他,似是无奈,似是佯怒。
“不愿?”纪春久挑挑眉问道。
又叹口气,应辰吩咐道:“去取。”得了命令,侍者疾步离去。待春风词取来,纪春久置琴于膝头,面向台下跪候学子与伫立百姓,定弦起势。
一曲八段,调高寡和。万物归春,和风淡荡。
此之《阳春》。
霎时间陷入一片沉寂,学子的低泣也止了,百姓的议论也停了,唯有春风甚寒。
阳冬跪于百来学子之首,跪于高台正下,双眸凝望方寸泥泞,听耳畔余音渐散,枷锁碰撞声由远及近,十指颤抖陷入泥里,却是分毫不动。
柔软衣袍轻抚脸侧,连带掌心细腻温暖触感,那道温柔的声音轻声唤他:“阿团。”
“先生,我在。”他耳畔响起自己略带颤音之声,宛如秋风中的落叶,摇曳不定。
欲辞之,不欲辞之,又惧辞之。
“抬起头来,阿团,看我。”纪春久跪伏着,三千青丝如瀑,一丝一缕编织遮天蔽日。黑云,皇城,生民,风啸,一一却之,不见。唯见眼前人,恰如心上秋。
他俯身,如神明垂顾,只见一人。
他动了动唇,从眉梢眼角的离愁里扯出一抹笑,洇开眼角红痕:“家去。”
素来恪守礼节的学生此刻头一次向自己伸出手,颤抖,苍白,犹豫,怯懦,最终轻触在自己唇角。一如三年前那个雪夜,发乎情,止乎礼义。
“可,先生……何以为家?”
手腕铁锁沉沉,冷如玄冰,漆黑可怖,在两人白衣前晃荡。看他仓惶欲泣的眉眼,纪春久恍然记起,眼前已相伴九载之人,是自己唯一的学生。
此行离去,那寂寥的府邸,便独剩他一人了。
“罢了,是我不好,那处确实算不得家。”纪春久长叹一声,惨然浅笑,满是无奈与愧疚。
他直起身,肩头绣?落地,一身红衣在风里纷飞,张扬欲乘风去。他转身面向天子,凝望那双分明生得柔贵却格外锐利的眼,缓声笑道:“陛下,你可知我如今在想什么?”
“不知。”
“人生一瞬何其短暂?累于世俗功名利禄,何其乏味?”纪春久朗声道,肆意笑来。高台之下,生灵仿佛响应其言,枝叶骤生,走街串巷蔓延,“可我偏要功名,也只要功名。我要天下人皆知我纪子青,要史书刻写我千秋长存。”
繁花似锦,攀上高楼,久宁城内外,尽披锦绣。阴翳散去,阳彩尽照,微风和煦带动他发丝与衣袂翩跹。他直直望向高座之上,万人之上的天子。
“千百年后仍有人将我传颂,今后生灵尽数因我而受到福泽。”说来,他神色转静,垂眸凝望腕上镣铐压得的淤青,鸦羽轻颤,一步又一步向前,眼将台下民众一一看去。
“陛下,还记得琼林宴那日我说的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近卫之剑已悬颈侧,锐利冰凉剑刃逼停他停下脚步,昂首以对。应辰挥手示意近卫收剑入鞘,纪春久却未曾再行一步。
刑台之上,他忽的展颜一笑,“我做到了。”此后一声声笑愈发肆意,丰神俊貌一如往前风采。
草丝葱茏裹挟刑台四周,覆完刑台,逼退近卫三步。久宁城中素无松竹,此刻亦无风动,却听得天外松涛晚浪,凭空袭卷。
他将落于近卫软甲的鸟雀引来,抬起手腕子将那鸟雀送归天穹,复而垂袖玉立,一如画中人。其声清越,笑道:“待我此身归尘时,仍有初春之清风作伴。”言出法随,霎时风起,红衣翻飞如火,映照他眉目,腕间镣铐应声而开。伴随近卫一声冷喝,他一步步笑着后退,注视箭镞破空而来。罡风携他最后的笑,回荡在天地之间。
“属实快哉,快哉!”
淋漓鲜血浸染本就鲜艳的红衣,他栽倒在台下人怀里,悄无声息,如春风离去。
满城繁花连带九州大地新芽,悉数荒芜。春去不归,百花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