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蓬松的大尾巴被塞进自己手里,阳冬偏头看向一旁耷拉耳朵眨眼睛试图安慰自己的七满,拍拍她的尾巴示意自己没事。
听罢片刻,陆庭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泡茶用具,一边垂眸仔细备茶,一边状若不经意提起一切的起因:“谋反,你信吗?”
一门之隔的外界仍是漆黑一片,不分昼夜。风依旧呜咽,烛照之外阴影沉重如墨,唯有一尺见方里沁满似纱昏黄。“偏听则暗,我不清楚。”阳冬垂眸凝视手中盘握玉觽,不动声色应答。
茶壶在竹炉上架好,壶泡茶香渐渐四溢。陆庭香在一旁坐下,硬朗的面庞在摇曳灯火映照下添了柔和,眼角细纹携来些许沧桑,也磨去几分生冷。望着阳冬垂首的模样,陆庭香不禁摇摇头轻叹一声,伸出手拂过他脸侧叫他正视自己,语气缓和道:“我是问你。”
“我不愿信。”阳冬只垂眸,不愿看他。
不愿,那谋逆便是事实了。
得到需要的信息,陆庭香收回手,招招手示意伸长脖子旁听的七满搬起椅子坐近些,“对如今朝堂了解几何?”此问落地却并没有及时得到回应,陆庭香挑起眉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方才郁郁寡欢的青年此刻脸上又多了几分愧疚。
“知之甚微。”
许久没有为谁操过心的陆将军此刻眉头紧紧拧起,眼里含着些许责备,唇角却是挂起一丝无奈,语气听起来也还是严厉:“闭门造车,读什么书。不知政事,你又想伸什么冤?”
冬,耳提面命。
“我奉命镇守中南,非令不得离开,对朝中事了解也不多。那几日,可有异常?”
阳冬把玩着手中玉觽,精雕细琢的杂宝火纹纹样与尖端扎在掌心,在一丝钝痛中仔细回想一年前的不详夜:“正月三十夜里子初,陛下遇刺。旋即召先生进宫,丑正时方归。”
紧接着二月初一早朝便下了诏令,即刻行刑。
正月三十夜,一封口谕扰了秋兰小院的安宁。
“先生!”
纪春久正步过连廊,听得身后急促的呼唤,回望只瞧见自家徒弟衣衫不整长发凌乱,不由得笑了,食指掩唇轻声道:“夜半噤声。”而阳冬担忧的眉目仍停在自己身上。微蹙的眉,欲言又止的唇。见他穿得单薄,纪春久无奈摇头,解下氅来替他系上,宽慰似的在他肩上轻拍,嗓音温柔令人安心:“莫怕,睡去吧。”说罢便转了身,没走几步那颤抖的声音又响起,此时却是听得纪春久没去笑容。
“先生……陛下遇刺,可与你有关?”双手紧握披在肩头的氅衣,阳冬双眉紧蹙,眼尾大抵是烛光染上了红痕,好似要落下泪来。
纪春久并没有回答,只是折回步子走近他,用那凤羽似的眸子深深地瞧了一眼又一眼,转而抿唇浅笑,说了颇为莫名其妙的话:“阿团啊,我记得你不爱解诗,现下我与你念一首,待我回来说与我听。”
灯影朦胧下,阳冬有些发愣,这样的焦灼时刻,怎的解起诗来?可他的目光又何时离过那人半刻,见着一张一合的唇间吐出诗来。
夜色沉沉隐,芳菲梦已清。
明朝春又去,莫待燕双归。
“我一直候在门口,直至丑正才见先生的马。可先生却不再提起诗的事,依旧如往常一样。”
待阳冬话尽,陆庭香并没有回应,只是起身提壶将茶分进杯中,一时间只剩了茶水潺潺、风声隐隐与呼吸交错。白瓷杯里茶形条索紧结纤细,卷曲呈螺,显蜜蜂腿,白毫密布,银绿隐翠,洁净匀整;汤色嫩黄绿明亮;香气鲜嫩,花果香明显;滋味鲜浓爽,味中花果香明显;叶底细嫩匀,鲜活,嫩黄绿明亮。茶是上好的洞庭茶,可惜现下无人欣赏。
“那诗作何解?”瞥一眼阳冬的神态,陆庭香隐隐觉得不安,缓声问到。
短短二十字在脑海不断拆解,阳冬微闭了眼,将曾解过一遍的诗又解一遍:“夜色之深沉,犹如人生之莫测。芳菲之梦既已清醒,如春花凋零,春梦已逝。明朝春去,不可挽回。莫待燕子双双归来时,空余惋惜之情。”
白瓷杯碰在楠木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座旁青年止住话头,只垂眸望向虚无处,缓缓伸手向桌上茶杯,面上似是静思,又似是掩饰。
可那不仅是诗。
白皙指尖叫茶烫了一块红,阳冬微蹙望向白瓷杯,眼神却并不清明,压下手腕一丝泄露的颤,眸子在半空凝滞地动了动,才缓缓开口:“诡谲真相深藏于月色。一生之所行,芳菲亦如梦有尽时。待明朝春去,我亦与春同去。莫要苦守,只因归巢之燕……不复有我。”
他走时,便明了再无归期。
室内寂静沉闷得胸口隐隐作痛,看着阳冬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哀伤,向来不曾犯错的陆将军难得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道:“喝了茶就去休息,明日我再与你说事。”
“啊?”在一旁听了许久的七满连忙举起手,不知是不懂氛围还是为了缓和氛围,“我想听纪春久小时候的事!”得到的是陆庭香不可置否的回答:“明日。”
阳冬微微颔首起身领着七满出门,迈过门槛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沙哑疲惫。
“抱歉。”
目送两人离去,陆庭香只身又回了祠堂盘腿坐在塑像下,一言不发。烛芯偶尔裂出哔剥的响,摇晃跳跃暧昧朦胧的光映得塑像如梦似幻,犹如故友仍在垂视。
“阿玉,你可曾有悔?”
陆庭香清声问出这话,罢了自嘲地笑笑,不知是笑自己胡言乱语还是笑年岁渐长记忆也逐渐退去。
他何曾有悔?当年「九制鼎新」伤得那样重,几乎丢了性命,可他只是蹙着眉闷闷地笑,又指向书上那句话。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他早已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