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平九年,纪春久推行变法,将前朝沿用至今的《丰律》按照六部所属整理,命六部各属一法,其中吏、户、兵、刑、工五部律各新增法条数条,《户律》下作新法《户律·沧海破》,《礼律》下作新法《礼律·思无邪》《礼律·知之》,新作《兴文法》隶属礼部司掌,并称「九制鼎新」。
七月夏初,未有暑气,也算不得热,蝉鸣已然不绝,夜有流火。御书房桌子上摞了一大叠看不到尽头的题本,两旁侍女见皇帝不知道叹气第几回,又听外头脚步声,一边轻打扇子,一边偏头咬唇窃笑。
“想着内阁票拟完毕就在这几日,我来看看,有没有哪个老头子敢拦我的题本?”敢说这话的也没旁人,想也不想便知是纪春久来了。
他着一件铅白方胜纹交领衫,外加天青莲花团八晕达纹半臂交领衫,腰间明黄绦带系了个实心六耳团锦,别了个团扇,梳了个不曾见的发辫垂在左肩,迈进御书房。
一眼瞅见桌上那叠题本,纪春久可不似侍女,抚掌便倚在桌边笑起来,也不想想罪魁祸首是何许人。
“让我数数。”纪春久笑罢将那题本清点一番,一样不少,随手翻开看一眼,又是笑个不停,“这是哪位阁老的票拟?写错了字,该罚。”
“没直接到都察院扔在你纪子青脸上,已经是涵养极高了。”刑部尚书崔瑛自外走来,甫一听了这么句话,心里头被纪子青这一叠变法而劳累数日的愤恨又弥漫上来,眼神极幽怨地补上一句,“纪大人这几日睡得可好啊?”
“甚好。”正瞅逗完应辰没人逗,这不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纪春久将身一扭绕到崔瑛面前,揪着发尾给他展示,“崔兄你瞧,今日还得闲叫我家侍女辫了个辫子,说是外头听来的,形似麻花故称‘麻花辫’。我看崔兄面容些许憔悴,想来是睡得不怎么好?”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崔瑛将眉一皱,食指戳在他胸膛,怒道:“纪子青!你好意思说!”
眼见朝中两位重臣就要在御书房你追我赶,熟知用人之术的应辰轻咳一声,分别劝道:“阿玉,再闹你这变法今日就说不完了。崔卿,起居郎在看。”果不其然崔瑛冷哼一声,纪春久也笑着看来,两人各寻一边坐下,待侍女看茶。
“阿玉,如此多法条,要一次全推行么?”将那叠题本一一翻过,应辰只觉头疼,连同窗外蝉鸣也愈发恼人。
正好的日光自门外照进,落一片青翠的榆钱影子,目之所及皆蒙上一层初夏的白纱,清清白白似薄烟,一触就散去。
如白葱似的指尖轻轻把玩手里的牡丹连钱景泰蓝杯,纪春久轻笑道:“于百姓而言,法律是什么?”
崔瑛品了口茶,放下杯,幽幽答道:“公平。”
“正是。俗世无公平,如何在不公之中追求最大的公正?法律。”纪春久起身走到应辰身边,翻到《兵律》,招招手叫崔瑛靠拢来,“但不公的根本在于强弱之分,我此举在于叫天下百姓磨练自身,使弱者不弱。要使知识不止于学者,使武艺不止于武者,使权力不止于官家。”
见二人若有所思地点头,纪春久粲然一笑,取出腰间团扇展开,边摇边往外走,说道:“不过,我将此些悉数上奏不过是为告诉那些老古板,将变之法有几何。至于哪些法律先行,怎么行,全仰仗陛下与崔大人定夺。”说罢,正走到门口,将门槛一迈,潇洒离去。
此时莫说崔瑛,连一向温和寡语的应辰也忍不住摔了题本。
“纪子青!”
《辽平起居注》有记:辽平九年七月十日……左都御史纪春久与礼部尚书崔瑛面上,议变法。
……
十一日,召左都御史纪春久……上曰:“世上事,一如蜉蝣生于磐石中,朝生暮死,虽蒙昧却自在。你却告知他们磐石外有广袤天地,可人知其无能无力,蚍蜉撼树,岂不痛苦?”对曰:“磐石又如何?盘古开天地,怎的不是赤手空拳砸破磐石?命运便是这般,莫祈求期盼神明施以援手,唯有将命运握于己手,长出爪牙,才能活下去。”
上曰:“人之一生转瞬即逝,且说你这《礼律·思无邪》之“罢妾”。彼为妾者,难再嫁,无所从,若是年轻尚好,回母家修整能再创事业,若年老者又如何?”对曰:“今日不行,明日必行,何不今日行之?且我言‘罢妾’是不再纳妾,原妾若有意分家夫家不得阻拦,而非拆撒和美之家。”
上曰:“不能一蹴而就。”对曰:“不破不立。”
上曰:“你这是叫朕一意孤行!”对曰:“我与陛下同行,陛下可愿庇佑千秋?”
辽平十三年七月十三日,纪春久往云帆港海军驻地,与陆庭香同宴而乐。是夜,不满于变法之世家遣人暗袭客栈,纪春久背受一刀,伤自右肩至左腰。
白鹄翅垂。
陆庭香赶到时,只见紧闭的房间里送出一盆又一盆血水。他于战场出生入死多年,陆地,海面,真真切切血流成河的场面自然见过,此时此刻却也仍会心悸。并不是见得惯了,就不会怕。
所幸那日夜里太平,海寇不曾来扰,让他得以在门外守至天明,可惜鸡鸣时分大夫也没从里头出来,他得回驻地了。
待到后来再得空时,纪春久已经醒来,见了陆庭香第一面,是趴在床边闷闷发笑,说起儿时胡话:“这下可好,蝴蝶断翅再飞不起。”目光落在他苍白面色,陆庭香握拳的手紧了又紧,掐得掌心生疼才压下发颤的呼吸,缓缓松开拳头,呵斥道:“胡闹。”纪春久只手里握着不知哪来的《宋史》对他发笑,一笑又扯得伤处痛,不禁又蹙眉。
他听大夫说了,那伤深得见到骨头,许是纪春久受了春神福泽,身体比常人强健太多,不然绝撑不过那晚。
鲜血淋漓的景象与故友面庞逐渐重叠,陆庭香闭了闭眼。他何时受过这样的苦?终是快步走去应着他错愕眼神轻轻拥住他,落了一滴热泪,颤声唤他:“阿玉。”
其实那日未曾说出口的还有一句,只是陆庭香明白,纪春久不需要他说出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