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锦袍玉冠,回时华裙玉簪,略显空落的发髻上还插了一枚金闪闪的缠花。
花司正负责管理女皇陛下的衣裙首饰,对萧贞观的身家比萧贞观本人还要清楚,因而她只需远远看上一眼,就知道那支金闪闪且做工并不算精良的缠花不是萧贞观库房里的东西。
她直觉今日在宫外发生了大事,不过作为臣下,陛下如不想让她知晓,她便不该有好奇心,然而虽无意探究缠花从何而来,她却心下有数,能让陛下特意簪在发髻上的,必然意义重大。
因而在为萧贞观更衣梳妆时,一向沉默寡言从不主动开口的花司正,难得问了个问题,“陛下,这枚缠花是用锦盒装了放到库里,还是就搁在妆匣里?”
若是放到库里,就是要好生珍藏,若是搁在妆匣里,便是要时不时簪戴。
萧贞观不假思索地说,“单独用木匣装着,就先搁妆案上吧。”
花司正瞬间对这枚做工粗糙的缠花又增添了几分郑重,“是,臣这便去安排。”
花影躬身退下,扶疏躬身入殿,禀报道,“陛下,礼部王尚书求见。”
萧贞观从妆案前起身,想了想又拿起缠花插入发中,“请王尚书去右偏殿书房。”
王尚书是颜氏门生,身上有着同起居舍人蔺嘉鱼一脉相承的古板严肃,萧贞观见了他也头疼得厉害,因为王尚书总是让她想起她从前的老师,颜钦安颜太傅。
颜太傅谪仙似的人物,能干出被他自己的学生,也就是她的阿兄熹王萧九稷拐跑这事儿,世人怕是以为这谪仙也是个不正经的谪仙,但是她当了颜太傅十多年的学生,却是清楚颜太傅是个怎样的人的。
严肃、古板、刚正,眼里揉不得沙子。
从不会因为从前的她只是萧氏最小的公主,身上没有责任重担要担,就对她放低了要求。她怕死了颜太傅,因为她不爱读书,课业总是达不到颜太傅的要求,为此常常挨太傅的戒尺,无论她怎么同耶娘兄姐哭诉都无用。
直到现在她都不理解,颜太傅这么一个无趣又严苛的人,阿兄怎么就对他欲罢不能一往情深了。
给颜太傅当学生时被打怕了训怕了,以至于她瞧见王尚书都有几分紧张。
“臣请陛下安,吾皇万岁。”王尚书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王尚书请起,给尚书赐座。”
萧贞观端正地跽坐于案几之后,青菡往阶下摆了张锦杌,王尚书谢恩后才敢落座。
“尚书来觐见,是有何事?”
王尚书拱手,“臣斗胆,敢问陛下礼部右侍郎的人选,何时可以落定?”
礼部原右侍郎是孙骈,孙骈就是孙茂的阿耶,因牵扯进恩科舞弊泄题一案,被夺职流放南疆去了,而今右侍郎之位悬而不决,礼部乃至三省其他诸部怕是都盯着,底下有心思抓住时机乘风而上的人不少,加之恩科开考在即,右侍郎一位不宜空缺太久,王尚书为礼部尚书,他心急也是情理之中。
“原是为了这个,右侍郎的人选,朕昨日已与摄政王商议过,诏书不日就能出门下省。”
王尚书松了口气,向萧贞观解释说,“陛下既已又决断,那臣便不急了。”
萧贞观点了点头,心想着王尚书可以退下了,但是王尚书却仍旧坐在锦杌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告退的意思,她只好再度询问,“尚书可是还有其他事想要禀报?”
王尚书的目光从萧贞观发间的缠花上一晃而过,惊讶得恰到好处,“陛下所戴,可是油菜花?”
萧贞观摸了摸发间,“尚书好眼力,这是缠花。”
将油菜花样式的缠花赞扬了一番,王尚书才道明了今日来的第二个用意,“陛下今日驾临万作园,对所见所闻,有何感触?”
萧贞观忍不住正襟危坐,王尚书这话里话外的语气可太像颜太傅了。从前她去上林苑赏个桃花什么的,回来后颜太傅喜欢问,“公主对所见所闻,有何感触?”
她能有什么感触?
无非就是花好,景美,出宫玩很开心之类的。
但是颜太傅想听的根本就不是这些肤浅之言,他希望她一粥一饭能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当念物力维艰,便是游个春也要想到满园春色出自宫人辛劳照料,要体念宫人的不易。
眼下颜太傅去了沂东,不会再在她耳边念叨了,偏又来了个王尚书。
萧贞观回忆一番,她今日出行分明已经轻车从简,一路上也没有出现任何铺张奢靡之举,王尚书这般问是什么意思?
对了,他方才提到了缠花?!
姜见黎送的缠花,是金线缠就,王尚书不会就因为这个要直面觐见吧?!
“朕,汗颜,”萧贞观心虚地摘下缠花,“朕今日在万作园中见到园奴,还有姜主簿和园监他们,盯着日头在田间锄草,很是,辛劳……”
王尚书露出欣慰之色,“陛下能体谅田间劳作之人的辛苦,这一趟便是没有白去,不过万作园的园奴们虽辛勤,但是比起天下真正农人而言,还远算不得辛劳,园奴乃至万作园的官吏们并不依靠园中的地吃饭,与那些地里刨食的百姓们截然不同,百姓们的口粮来自田地之中,税收来自天地之中,家中一切用度也都需要依靠地里所长的粮食卖钱购置,若是遇上丰年,他们尚且能得温饱,若是遇上天灾人祸,地里的庄稼便是怎么也不够了。”
王尚书的话说得很委婉,他暗示了半晌,萧贞观都猜不到他究竟真正想说什么。
“那么依王尚书只见,朕应该如何做才能让天下百姓都吃得饱穿得暖?”萧贞观试探着问。
“我大晋从立国以来,都有天子亲耕,祈求风调雨顺的传统,陛下,眼下已经过了雨水,正是民间结束冬闲,准备春耕之时,陛下您新登基,昭兴元年的亲耕礼,您打算何时举办?”
亲耕礼?
萧贞观依稀听过,不过她没参加过亲耕礼,只旁观过她阿娘还是皇后之时举办的亲蚕礼,这亲耕礼该怎么举行,她真的不了解。
“王尚书你提醒了朕,”萧贞观扶额苦恼道,“南北接连遭受雪灾,前朝又因舞弊案震荡,诸事繁杂之下,朕都差点忘了这回事,提醒得好,王尚书以为,何时举办最为适宜?”
王尚书敛眸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举办亲耕礼的日子一般由钦天监测算,不过这日子从来不过惊蛰。”
惊蛰是雨水的下一个节气,就在十四日之后。
“时间紧迫,朕即刻宣召钦天监测算吉日。”
所求之事落定,王尚书撑着膝盖从锦杌上起身,“礼部自当全力以赴,与司农寺一同办好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亲耕礼,臣就不打搅陛下了,”说着就要走,萧贞观叫住了他,“王尚书留步,朕想起一事,正好一并交代了,你也好回去准备着。”
王尚书顿足。
“之前孙骈面见朕,要朕定夺恩科试题,朕给他出了赈灾二字,孙骈主导舞弊案,虽他一再保证尚未来得及将试题泄露,但为了以防万一,朕还是想要更换试题。”
王尚书赞同道,“陛下深谋远虑,更换试题的确更加公平,不知陛下想要换成什么?”
萧贞观的耳边凭空传来姜见黎的声音,“榆钱是极为重要的备荒之物,陛下自幼长在宫中,与百姓接触甚少,这才没见过没听过罢了……”
她生于锦绣膏梁富贵地,不曾知晓备荒的道理,那么身为大晋的父母官,该不该知晓,会不会知晓呢?
心下未曾有丝毫的犹豫就下了决断,萧贞观听见自己说,“今岁恩科的试题,就改为‘备荒’。”
姜见黎在田间劳作了半日,又下厨房给萧贞观做了饭,身上结痂的伤口被汗水泡了许久,泡得她浑身发痒,白日里做事时还好,夜深人静后躺在榻上,四肢百骸里头犹如千万只蚂蚁在爬动,痒得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爬起来画堪舆图。
萧贞观将昔年庶人萧焕的庄子全部拨给了万作园,万作园一下多出两千亩地,地里还带着一片小湖泊与一座小山头,得好好利用起来。
夜间思绪如潮水般汹涌奔腾,姜见黎顿时下笔如有神,将两千两百亩地划分成一片片小园子,想着日后每一座园子都分派给一名小吏管辖,每座园子再根据规模大小配以一定数目的园奴,各有分工,各司其职。
可这样一来,园奴的数量就不够了啊……
“咚咚咚”,有人在门扉上轻叩,打断了姜见黎的思绪,姜见黎抬头看去,屋外之人的身影像是宁五娘。
“是五娘吗?”她问。
屋外人点头道,“娘子,婢子起夜,发现您屋中的灯亮着,便来瞧瞧,娘子可有需要婢子相帮之处?”
姜见黎背上顿时泛起一阵激烈的痒意,“正好有一事要五娘帮忙,你进来吧。”
宁五娘举着烛台进了屋,又将门紧紧阖上,姜见黎见状笑道,“不必这么小心,都过了雨水了,外头并不算太冷。”
“黎娘子,北边过了端午才能脱棉衣呢,”宁五娘不赞同道,“您受了重伤未愈,还是得好生注意,切莫着了凉。”
说着往衣架上取了一件薄披风盖在姜见黎肩上,一沾上肩,披风就被姜见黎掀开了,宁五娘疑惑不解。
“我想请你帮我再上一层药膏,你给我盖着披风如何上药?”姜见黎打开案几上的木盒,取出药盒递给了五娘。
宁五娘紧张地问,“这药医师叮嘱一日涂两回便好,白日里娘子已经涂过两次,怎的又要再上药?难道伤口恶化了?”
“无妨,只是伤口痒得很,又不敢去挠,只能涂药缓解。”
宁五娘闻言将开启的盒盖旋回去,“黎娘子,请恕婢子不能帮您,您该听从医师的叮嘱,药膏怎么能胡乱涂呢?”
姜见黎捂脸无奈道,“可是我痒啊,痒得睡不着。”
宁五娘思忖片刻劝说道,“娘子若是痒得厉害,不妨明日回王府去,请王府的医师瞧瞧?王府的医师必然要比市井中的好,若是能够,娘子或许还能同王上提一提,看看能不能让王上请从宫中请个医师出来,娘子您这满身的伤,也是为了替陛下肃清朝纲才导致的嘛!”
姜见黎赶紧将药盒塞回木盒子里,“我是万不敢在阿姊面前叫苦的,更别提从宫中请医师出来了,”她好不容易在萧贞观面前将前事揭过,可别让那位姑奶奶再想起来,“也罢,你说得对,我明日回王府瞧瞧。”
正好也能顺道回司农寺一趟,她成了主簿后,可还没回过皇城司农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