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来庄子上了,这一回同前两回看到的不大一样。前两回来时,姜见黎所住的这一处院落,前圃后圃草木果蔬众多,一片繁荣之景,而今却有凋敝衰败之相,同以往相比,有些凄凉。
莫不是人病了,连草木也一道病了?
萧贞观堵在院门处,迟迟没有迈入园中,眼前稀疏残败的景色让她不禁怀疑起姜见黎话中的真伪,“真是受了风寒?”
而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是。”
姜见黎今日格外吝啬话语,萧贞观努力思索半晌,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她记得自己这段时日应当没有为难过姜见黎,莫非她还想着殿试之前的事儿?担心她随口下一道诏书给她赐婚?
是了,定是如此,否则今日她怎会疏离得这般怪异。
萧贞观张了张口,本不想解释,但是满园的荒芜让她的双目有些微刺痛,她从未见过姜见黎这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她的眼底应该无论何时都隐隐溢着蓬勃的野心,如现在这般无欲无求,还是姜见黎吗?
于是她颇为不自在地开口,“阿姊已经同朕解释过了,姜卿不必担忧,既无人能入姜卿的眼,朕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能主动开口解释到这份上,于萧贞观而言已是作出了巨大的让步。
姜见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淡淡地回道,“谢陛下。”
萧贞观陷入了反复的自我怀疑之中,任凭她如何翻找自己的记忆,都记不起究竟还在何处得罪过姜见黎。
真是要了命了。
姜见黎不会生了场大病,把脑子烧糊涂了吧?
要不要派尚药局医术最好的奉御来给她瞧瞧?
萧贞观内心天人交战,斟酌着该怎么开口才不会惹得姜见黎不悦,纠结了半晌,一直到日上中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二人相对着无言,即便气氛凝滞,姜见黎也不见得有想要打破僵局的意思。
一个两个的,这都是怎么了?
萧贞观兴致缺缺地转身,在直接回宫与继续留在此处之间,选择了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不大想回去。
花架下的藤椅还在,只是前几日下了几场雨,将花架上的话打落得铺满了整个椅面,藤椅上一片荼蘼。
萧贞观走过去,轻轻拂开搭手上零落的残花,花虽然枯萎凋谢了,但是香气却挥之不去,她的手上很快沾染了花香,只是这样的香气多少带了些腐朽的气息,同花开在枝头时鲜活的香气并不一样。
本就不美妙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她觉得自己今日不该多此一举来这京郊,既是散心,为何不去上林苑呢!上林苑八水环绕,草木葳蕤,繁花万千,想看什么景致没有,何至于跑到这小小的庄子上看什么衰草萋萋。
罢了,还是回吧。
萧贞观拍了拍手,“是朕今日唐突了,朕瞧着姜卿身子还未痊愈,就不打扰了。”
“臣恭送陛下。”
果断,全然没有挽留的意味,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
姜见黎今日见到她后所开口说的话,唯有这一句带了些鲜活的人气。
原来她这么不受待见,偏面对着个病秧子,她连怒也怒不得,呼之欲出地怒火被萧贞观强行压抑下去,她迈出的步子顿时大了些。
眼看还有一步就走出了院子,忽然脚踝处传来一阵痛痒。
“嘶……”萧贞观低下头去,这一眼让她大惊失色。
一只又肥又胖,浑身长毛的虫正扭曲地盘在她的脚踝处,似乎将她的脚踝当成了茎叶,圆鼓鼓的头一昂一扬,像是在啃食着什么。
萧贞观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僵在原地。
姜见黎发现了端倪,弯腰看过来,观察了一会儿才道,“这是菜虫,没有毒,”说着随手扯过一截藤蔓,将菜虫挑了下去。
没有毒?
这能算是安慰之言?
萧贞观惨白着一张脸,颤抖着问,“眼下该怎么办?”
姜见黎一脚踩上在土中蠕动的菜虫,用脚尖碾了碾道,“陛下不必担心,您不会有碍,”随即重复了一番,这虫子看着吓人,但只是普通的菜虫,在田间十分常见。
“普通?”萧贞观不信,“朕可不是你,你皮糙肉厚的,被叮咬一口自然不打紧,可是朕还没被咬过,会不会……”
姜见黎按压住菜虫萧贞观被菜虫爬过的脚踝,面无表情地问,“疼吗?”
萧贞观强自镇定地感受了一会儿,“不疼。”
“那痒吗?”姜见黎的指腹在脚踝处划来划去,萧贞观受不了这样的触碰,一个哆嗦后退半步,“痒。”
姜见黎扯出了今日第一抹笑意,“那是幻觉。”
真是幻觉吗?
望着姜见黎冷淡的笑意,萧贞观又有些不确定了。
“这虫子很常见,臣在地里见过它无数次,也被它沾到过无数次,真的无妨!”姜见黎转念一想,自己不该这么笃定地讲,便又道,“陛下若是担心就快些回宫去,让奉御好生瞧一瞧。”
“哦,”萧贞观这时才相信自己真的不会中毒。
“姜卿似乎对虫子也有了解?”
“臣在地里干活,总会碰到各种各样的虫子,有的有毒,有的致命,陛下运气好,方才那个,只于作物有碍,于人,无碍。”
“那什么样的虫子于人有碍?”萧贞观追问。
姜见黎想了想,“血吸虫吧,水边常有。”
“血吸虫?”萧贞观面色变得比方才还要惨白,“若是沾上它,会如何?”
姜见黎回忆起在南方见过了感染了血吸虫病之人的症状,“犹如风寒,发烧畏冷,而后渐渐面色发黄,呈贫血之状,久则亡。”
“亡?!”
姜见黎点头,“此为疫病,南方水网密布,此病多发。”
“南方……”萧贞观不知想到了什么,迅速转身想要离去,十分焦急的模样。
姜见黎并不阻止,反而庆幸萧贞观就这么离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整日待在万作园,同园吏们一同反复推敲头一批试验作物生长不好的缘由,刚刚才有了些许眉目,谁知萧贞观一道口谕下到万作园,让她不得不抛下萧九瑜的叮嘱,返回城中。
姜见黎入了皇城后,并未直接前往勤政殿,而是先去了司农寺。
蔡寺卿曾命她五日回一趟皇城轮值,后来发生了琼林宴上的事儿,她回去后大病一场,萧九瑜替她拟了告假的条疏,这条疏还是蔡寺卿批的,他既知晓姜见黎病了,便也不会再不近人情地非得让她五日一轮值。
后来姜见黎病愈,萧九瑜从司农寺撤回了告假的条疏,蔡寺卿见微知著,对于姜见黎五日一轮值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来,便绝口不提。
个中缘由,蔡寺卿在见过傅缙这个一心只想入司农寺效力的探花郎后,心中多少有了些许猜测,不过他为官数十年,历经三朝,此等皇家秘辛,他绝不会外泄,若有官吏想起来询问,他也只道是体谅姜见黎来回折腾,这才取消了她的轮值。
姜见黎许久不曾出现在司农寺,陡然间毫无征兆地回来,倒是让蔡寺卿吓了一跳。
蔡寺卿望着她瘦削了一圈的脸,叹了口气问,“病可好些了?”
“回寺卿,下官已经痊愈了,特来向寺卿述职。”姜见黎递上连日赶出来的折子,“开春时,下官在万作园试验了一批作物,命人每日观察记录下它们的生长情况,所遇的问题下官都一一总结了,有的已经有些眉目,有的还尚在推敲中,请您过目。”
蔡寺卿接过折子,打开后仔仔细细地通读了一番,连连点头道,“切实中肯,实事求是,条理清晰,可见你费了不少心思,尤其是你能想到试验备荒之物,确有些先见之明了。”
姜见黎觉察出蔡寺卿的话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耐心地听着,蔡寺卿忍不住道,“若是司农寺能居安思危,早些想到试验能用作救济灾年的作物,那么而今的水灾赈灾一事,便不至于……”
“水灾?”姜见黎忽而想起那一日萧贞观陡然变化的面色,试探着问,“难道是南边发生了水灾?”
蔡寺卿闻言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十日前,江淮诸郡上呈急奏,言今夏南方阴雨连绵,长江几处溃堤,泽国千里。”
姜见黎有些明白了。
萧贞观是在担忧大涝之后会形成大疫?
“那如今南边的情形如何?按照朝中惯例,京中应当会有特使前往赈灾?”
昭兴一朝才开始,怎么这般多灾?
冬灾才平息不久,眼下又生洪涝,怕是流言又要四散。
“哎,”蔡寺卿摇了摇头,“连日的早朝一直在提这事儿,可陛下始终没有下明诏指派特使。”
姜见黎心下一沉,她感觉到萧贞观在犹豫。
她在犹豫什么?犹豫该派遣何人前往吗?
可是灾情容不得半分犹豫,她这般踌躇,阿姊还有太上皇也未曾提醒过吗?
蔡寺卿将姜见黎的神色看在眼中,提醒道,“听闻陛下急诏你入宫,眼下时辰也差不多了。”
姜见黎骤然抬头,目光惊疑不定。
蔡寺卿什么都没说,可看向她时,又像什么都说了。
难不成萧贞观属意的人,是她?!
这怎么可能?
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司农寺主簿,上任一年都不到,萧贞观怎么会想到派她前往灾区赈灾,就不怕她经验不足,让南边的情势继续恶化吗?
不,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
姜见黎躬身行了个叉手礼,“多谢寺卿提醒,下官这就前去拜见陛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得见了萧贞观才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