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黎来得时辰不巧,勤政殿里头有人,且从青菡见到她时陡然复杂起来的脸色推敲,里头的人,不是一般人。
能够被勤政殿的宫人认为不一般的,要么是天潢贵胄,还得是萧九瑜那样手握大权的天潢贵胄,要么,就是对萧贞观而言十分特殊的人。
不用怎么动脑子,姜见黎就隐约猜到了里头是谁。
若里头的人是傅缙,她觉得自己还是先退一步为妙。
“看来下官来得不巧,陛下有贵客在,”姜见黎朝青菡拱手,“那下官还是改日再来吧。”
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也不能算是争吵,因为姜见黎并未听到萧贞观的声音,只有傅缙一人大义凛然地自说自话。
“陛下,臣多年苦读入朝为官,是为了兼济天下,是为了给百姓谋福,而非整日陪伴君侧,读书作画!”
“臣为太仓令,自当前往灾区协助开仓赈灾,请陛下恩准!”
“陛下若今日不允,臣便明日再来求见,直到陛下回心转意!”
“……”姜见黎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双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青菡似乎已经习惯了殿中发生的事,她镇定自若地拦住姜见黎后退的脚步,“姜主簿,陛下一早便在等您,只是太仓令忽然请见,还请您在廊下等候,容臣进去通报。”
“不必了”三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殿门忽然从内被打开了。
面如冠玉的太仓令、翰林院学士傅缙,从殿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面色因为激动而泛红。傅缙大约没想到殿外还有同僚,在看到姜见黎时脚下忽得一顿,觉察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明显后,才掩饰般继续向前。
姜见黎乃司农寺主簿,正七品,而太仓令则是从七品,高半品也是高,傅缙按规矩应当向姜见黎行礼,只是他路过姜见黎身侧之时并未做过多的停留,只微微抬了抬手,姜见黎恨不得将青菡提过来挡在自己跟前,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轻轻颔首应礼,而后加快脚步踏入殿中。
等进了殿,她才意识到还未让青菡先行通报,只是人已经踏了进来,最重要的是萧贞观已经举目看了过来,且极有可能已经看到了她,她若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退出去,就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于是在进与退之间,她选择了进。
“臣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万岁。”姜见黎无视殿中散了一地的奏疏,径直走到萧贞观的御案下伏地行了个大礼。
青菡急忙吩咐宫人将地上的奏疏捡起归置,等横七竖八的杂乱场面被整饬好,萧贞观才开口道,“姜卿平身吧。”
“谢陛下。”
一只膝盖才离开地面,只听上首的人问道,“姜卿的病可大好了?怎么瞧着身形仍旧瘦削?”
提起的膝盖又急忙落了下去,“回陛下,臣已经无碍,只是,只是近来苦夏,故而才恢复得慢了些。”
“嗯,既然姜卿还未大好,青菡,将殿中的冰鉴撤去一些,再给姜卿赐座。”
从前二人不对付时,萧贞观但凡对她态度温和些,必定是有鬼,而今她看透了萧贞观的心思,却也仍旧对萧贞观偶然表露出来的亲近体贴感到疑惑。
不仅疑惑,还有警惕。
姜见黎决定速战速决,她是一点也不想在勤政殿多待,没准这些来来回回进出的宫人里头,就有太上皇的眼线,她可不想再惹太上皇心疑了。
“谢陛下,陛下召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既然姜见黎主动问了出来,萧贞观也不必同她委婉,挥退了殿中众人,她走下了御阶,来到姜见黎跟前。
姜见黎方才落座,见状便要起身,萧贞观先一步按住了她的肩,将她按在锦杌上,动弹不得。
这样的距离着实太近,姜见黎在萧贞观弯腰倾身过来的前一刻,将头朝后仰去,这样的姿势令她格外难受,但是总好过贴着萧贞观的脸同她讲话。
萧贞观的眸中有显而易见的疲惫,开口时倒是听不出什么,她问姜见黎,“姜卿对自己的日后,可有什么想法?”
姜见黎眨了眨眼,含糊地回答,“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你如今是正七品司农寺主簿,又兼万作园监,日后是不是想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
当然不是!
姜见黎心道,她可不想穿一辈子绿袍。
然而面对萧贞观,这位一朝天子,她若将野心表露得太过,怕是要惹得这一位心中有想法,便避重就轻道,“如今的万作园就犹如初生的婴孩,臣定会尽心尽力,让它能够继续走下去,不负陛下圣恩。”
萧贞观俯视着姜见黎闪烁的目光,幽幽叹了口气,“阿黎啊,你没同朕说实话。”
阿黎?
这个称呼将姜见黎惊出一身冷汗,萧贞观可从来没这么唤过她,她什么意思?
“陛,陛下,”姜见黎一时语塞,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大约“阿黎”这么亲切地称呼也让萧贞观自己感到不大自在,于是她又换了个叫法,“姜见黎,你告诉朕,你想不想升官?”
“臣……”
“不要告诉朕你不想,”萧贞观稍稍远离了姜见黎的脸,“朕可没有这般不思进取的臣子。”
那么姜见黎的回答,就只能是那一个了。
“既入朝为官,臣自然希望能建功立业。”
“好!”萧贞观看上去松了口气,在姜见黎的肩上重重一拍,“好一个建功立业!姜卿不愧是阿姐带回来的人,有志气!”
姜见黎不知道今日萧贞观是抽了什么风。
“不过朕的前朝有那么多臣工,青云直上的机会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萧贞观引诱道,“姜卿以为呢?”
既然不知道萧贞观在抽什么风,就只能顺势见招拆招。
“是……”
“姜卿出自翊王府,毕竟与旁人不同,眼下有个机会,朕思来想去,就想到了姜卿。”
姜见黎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眉目。
试探到了萧贞观的真正目的,她便没有什么好畏首畏尾的了。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萧贞观转身从御案上取来一封奏疏,奏疏上有一枚火漆烤上的焰纹记号,姜见黎大概猜到了上头写了些什么。
“姜卿瞧瞧这一份奏疏。”
姜见黎双手接过,奏疏上的内容同她猜测得大差不离,但是她不能够表现出早就知晓南方水灾之事,在看了几行后,就适时大惊失色道,“陛下,南方竟发生了水灾?”
“是啊,长江溃堤,泽国千里,江南水患令朕痛心疾首,姜卿,你说朕该怎么办?”
姜见黎起身拱手,“陛下,臣经验尚浅,未曾经历过水患,恐无法提出对时局有利的提议,陛下不若问一问旁人?”
“姜卿,”萧贞观伸手握住姜见黎的手腕,手下用了力道,姜见黎便是想挣脱也挣脱不得,只听她道,“法子朕已经有了,我大晋只要发生灾情,京中必定会派遣官员担任特使前往灾区主理赈灾一事,只是朕尚在犹豫赈灾的人选。”
姜见黎颔首,一副恭听之状。
“哎,太仓令三番五次向真请求前往灾区察看灾情,协助赈灾,只是他才入朝为官几天?朕哪里能让他一个人去,姜卿,你说是不是?”
萧贞观格外苦恼地注视着姜见黎,在姜见黎渐渐变冷的眸光中努力挤出一丝平静的笑意,“姜卿,朕以为,你是个识时务之人。”
姜见黎不说话,也不看她,静静地站着,像是在思量,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沉默着,沉默了许久,沉默到让她心虚,让她,开始后悔。
姜见黎也才为官不久,纵然她曾随阿姐走南闯北,但是赈灾与历练终究不同,或许太为难她了。
是啊,朝中那么多经验丰富又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们哪个不比姜见黎手腕老辣,既是想要保傅缙万无一失,为何不派他们去?
是她操之过急了,傅缙尚且年轻,此番跟着经验独到的老臣去历练一番就好,不必急着让他独当一面,在这人才济济的大晋前朝,走得太快太急,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于他而言未必是好事。
何况姜见黎又不傻,哪能那么容易就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
萧贞观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先前的谋划是异想天开。
姜见黎也想了许多。
她总算明白萧贞观为何会在赈灾一事上犹豫不决了。
因为傅缙,因为她舍不得将傅缙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傅缙主动提出前往南方赈灾,可他资历浅,又没什么经验,不可能担认赈灾的主使,萧贞观就算勉为其难同意让他去,按惯例也该派遣一位经验丰富的臣子一同前往。
可那样一来,赈灾救灾的绝大部分功劳,都不会落在傅缙身上。
萧贞观既想为傅缙谋出一条青云直上的路,又不想他因此受到危险,所以她才想到了她,想到了以利诱她,想让她乖乖为傅缙做嫁衣的同时,又能够保傅缙在南边的安危。
可是萧贞观凭什么认为她能够同时做得到这两件事呢?
因为她是姜见黎,背后站着翊王府,更站着当朝摄政王,萧九瑜。
就凭这一点,南方的那些官吏都不敢对她如何,而且她虽没赈过灾,但是曾随萧九瑜在外多年,南边的情形也算有些了解。再则,在官位上,她只比傅缙高出半阶,待日后功成归来,不会太过遮盖傅缙的光芒,萧贞观这是既要她当傅缙的保护伞,也要她当傅缙手中的一把刀,至于她会否心甘情愿相助傅缙,萧贞观也考虑到了。
只要许她升官,她就会依言行事。
没有什么利益打不动姜见黎的,倘若有,便是许下的利益不够重,不够多。
而她,也的确是这样。
后退两步,郑重地躬身,叉手,“臣愿往灾区协助太仓令赈灾,请陛下恩准。”
“你想好了?”萧贞观诧异道。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萧贞观大约没想到这么容易她就会答应,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当真想好了?”
“臣想好了。”姜见黎抬头,“请陛下予臣这个机会,臣不会辜负陛下厚望。”
明明轻而易举地就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可是萧贞观的心却在不断下坠,她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很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