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城这么大，医馆自然也不少。
月千里找到医馆，医馆大夫一见柳无生嘴角带血一只手软趴趴的垂着立刻就变了，让月千里把人带到里面的竹床上。
月千里本来都想走了，奈何被大夫叫住，说最好等人醒了，只好在医馆里坐着等柳无生醒过来。
医馆里人倒不少。
“听说苏陌儿失踪了。”
“你提这个干什么，不怕被人听见！”
“我好奇啊，不是说报管好几天了吗，一直都没找到……”
“谁知道那些事……苏陌儿才嫁人不久，听说她那嫁人不久的夫君跟她一起回门，一路都好好的，到了苏家下轿子时不见了，都被人说是跟人跑了……”
“这才让人好奇嘛，她干嘛要跑……而且我听说，十几年前那一带流行专吃女子的恶鬼，好多女子都因此没了命……”
“什么恶鬼？”
月千里忽然出声插话，给两个低声交谈的妇人吓了一跳。
这两个妇人身边都是带着发了高烧的孩子来看病，不过是随口闲聊一两句，发现被人偷听，立刻就想要出声训斥，却没想到这出声的年轻人竟然长的极其不错。
其中一个家里还有尚未出嫁的女儿，想要训斥的话立刻就变了味道：“你是哪里来的？”
月千里笑眯眯道：“我是外乡人，来胭城做生意的。”
外地的？
那家中幼女的妇人犹豫了一下：“家中已有妻子？”
月千里眼神微动，不知道该不该答，大夫却很不凑巧地撩了帘子叫他：“你朋友醒了。”
月千里没机会再问下去，冲他们二人笑着致歉，转身进了里间，听见那问话的妇人有些遗憾道：“看样子应该是有了。”
看样子？
看什么样子？
月千里不知道自己身上给了那妇人哪点错觉，放下帘子，目光投到虚弱睁眼的柳无声身上。
柳无生一身衣裳已经脏兮兮的不能看，混着已经干涸的暗血，见他进来，眼睛空洞的神色一闪，立刻激烈挣扎着的试图坐起来。
月千里见他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轻喝道：“别乱动！”
柳无生被他吼的愣了愣。
月千里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一张竹凳上：“你伤的很重，最好不要乱动。”
柳无生看着他，他有一双和十一四分相似的眼睛，显得澄澈似水，只是里面此刻全是悲怮：“妍妍……”
月千里直截了当道：“她说以后让你不要再去找她。”
柳无生形销骨立，听闻此话，绝望地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
月千里问：“她是你妹妹？”
柳无生有气无力的嗯了声。
月千里看他清俊中带着些秀气的脸，想起十一那张几乎是冷艳无情的面庞：“你跟她倒不太像。”
这话仿佛戳中了柳无生最脆弱的神经，他变得狂躁起来，猛的抓住月千里的衣服，发疯的摇头吼道：“不是！不是的！”
月千里试图去掰开他的手，没想到他力气大的可怕，竟然一时让月千里耐他不得。
四目相对，月千里眼睛里却只有冷意，沉下脸：“放开。”
否则就别怪他折断他另一只手。
柳无生颓然的松开了。
他嘶哑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他只是太伤心了。
月千里捋平衣服，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起话来。
“我叫柳无生，妍妍是我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跟着皇甫昭。”
“她一直都很活泼……笑起来也很好看，她从来都不任性的，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皇甫昭。”
他眼神猩红，青筋暴起：“皇甫昭就是一个人渣！他哄骗我小妹，他不得好死！”
月千里对他们的事情无缘置评。
柳无生真的是爱妹妹的，但是妍妍投奔皇甫昭，不愿意和他离开，甚至说他根本就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也是真的。
至少有她自己的理由。
柳无生抬起头盯着他：“你说我们长的不像……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张脸是皇甫昭给她做的！”
他的妍妍，不冷漠、不美艳，眼角两边也根本没有泪痣！
“她是弯月眉、柳叶眼、脸颊上有雀斑……那样的脸，根本就不是妍妍。”
月千里皱起眉。
什么叫她的脸是皇甫昭做的？
柳无生恨恨道：“你不知道吧……你肯定能发现，他身边的所有女子，全都长的的一个样子，是他亲手用[点红胭]做出来的脸！”
月千里蓦地想起来了。
[点红胭]。
楼月满曾经跟他说过，皇甫家有一种特别的秘术，名叫[点红胭]，据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和身形，是一种及其高端的易容术。
不过，易容术是为了伪装而用的，像皇甫昭这种明晃晃摆在台面上的几乎无人会做。
“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一模一样的脸？”
柳无生几乎是立刻就脱口而出：“因为他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月千里被这答案震住。
可为什么要找那么多身形样貌都一样的女子，替身也不是这么用的。
月千里不解：“你怎知他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柳无生冷笑：“这胭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月千里凝眉不语。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会是那个名字吗？
柳无生啐道：“我若是被他喜欢，我肯定也觉得恶心！”
月千里见他神色嫉恨，先将心中疑虑按下不表，将十一给的荷包拿出来，淡声说：“这是你妹妹托我送你来的跑腿钱，我也转达过她的话了，你若真心为她着想，便还不如不去找她。”
徒增悲痛罢了。
他见过很多柳无生这样的人，他确实很爱妍妍，但也确实从不了解妍妍。
他已明白妍妍离开的原因，柳无生却仍旧不明白。
柳无生既醒，他该回去找江不夜了，他告别柳无生便抬脚要走，撩起帘子前，柳无生垂头，对他哑声道了谢。
“谢谢。”
他乡之客，萍水相逢，唯得多谢一句。
……
月千里在柳无生那里待了太久，从医馆出来时太阳都快落了，想到江不夜一个人孤零零被他扔到酒楼，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到酒楼门口，人未到声先至：“掌柜，我来接我朋友……”
他脚步骤然一停。
这大堂里一片凌乱，桌椅全翻，瑟瑟发抖的掌柜和店小二躲在柜台后，其余人更是紧贴着墙，有的甚至都翻窗逃走，深怕被波及。
那掌柜见月千里来了，简直大喜到语无伦次，立刻叫苦连天道：“这位公子你终于来了！你朋友好像发疯了……”
他一肚子苦未诉完，却已经眼睁睁看见一条长板凳朝着自己飞来就要砸中自己，吓得他大叫一声，在被砸中之前紧紧闭上了眼！
完了完了！
掌柜抖如糠筛。
但好一会儿，连个重物落地的声响都没听见。
怎么没声？
他听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掌柜觉得不对，发着抖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瞬间也倒吸一口凉气！
那长板凳竟然被月千里几乎是四两拨千斤一样的勾住了！
他听见身后的店小二张大了嘴，结巴和嘴瓢齐飞：“他究竟怎么过来的……”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从门口闪过来的，甚至都没能看清他是怎么将那根飞过来的长板凳勾在了脚上。
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月千里扬眉，脚尖一踢，那根板凳便轰然飞出去，稳稳地停在被丢过来前所在的四方桌前一寸。
正好归位。
掌柜看呆了，连诉苦都忘了。
月千里揪着他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出门前江不夜还好好的，月千里目光从一地狼籍里收回来，落回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身上。
江不夜站在大堂中央，他脸色有点不正常的泛红，眼睛里也带着红血丝。
无数个人在自己耳边低语说话引得他头剧痛。
好吵啊。
目光失焦，他忍不住想要将自己脑子里的声音赶出去，使劲的晃着头，努力想要保持清醒。
就在这间隙，掌柜一股脑儿倒豆子的把所有事情说出来。
原来是月千里走了，掌柜特意得了吩咐时不时瞅他一会儿，不过三刻，去看了江不夜一眼，发现他自己像是酒醒了坐起来。
他见他醒了便跟他说清楚月千里等会儿回来接他，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忽然站起来就开始暴走胡乱砸东西，把酒楼里的客人全都吓坏了！
先是皇甫昭，再是江不夜，简直今天倒了大霉，连连遇到煞神！
月千里听完，见他们神色惶然怕的要命，恐怕不是故意诓他，而是真的不知道江不夜为什么突然发狂。
月千里转头，看着江不夜试探着叫了一下他：“小叶儿？”
江不夜抬起眼盯着他。
月千里竟然被这一个眼神给硬生生止住了语调。
他眼睛很红，像是一双血瞳，里面除了暴戾，竟然一丝清醒感情也无，像是一头完全无法控制的野兽。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喝了酒？
月千里暗骂自己一声，要真是因为那杯酒，他就闯了大祸了。
江不夜没有应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猎物，下一秒，他悍然出拳！
他今日没有背剑，全靠拳头打架，月千里一边躲开他的拳头往后极速褪去，一边低吼着试图唤回他的理智：“江不夜！看清楚我是谁！”
江不夜挥下来的拳头停滞了一瞬，好像清醒了，一双红瞳盯着他，竟然被月千里硬生生看出来求救与无助。
下一秒，江不夜叫出了他的名字。
“千里。”
月千里怔住。
千里。
江不夜什么时候这么叫过他，他只会叫冷冷淡淡的叫月千里。
这一声太轻易了，像是在心里翻来覆去的说了好多好多遍，才到了如此脱口而出的程度，不由、也不允许月千里不心悸。
但他好像就只清醒了这一秒。
月千里就在这毫无防备愣神的一瞬间，被江不夜的拳头打中了小腹！
这一拳用了十成十力气，几乎是一瞬，月千里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撞到了四方桌上！
靠。
月千里忍不住用芙蕖镇乡音说了句粗话，迅速从桌上一滚，半跪在了地上。
他将嘴角的血嫌弃的用袖子擦了擦，看着似乎也因为打中他而混乱不堪捂住头的江不夜，简直又气又笑！
还真是一点不留情。
月千里慢慢站起身来按着酸痛的肩膀转了一下手臂，冲他勾了勾手指。
行，他决定要生气了。
脸色白得像恶鬼，唇瓣却被血染的殷红，他冲江不夜笑像是绽开一朵妖致又危险的荼蘼花，带着无法言喻又几乎致命的吸引力，语调很轻。
“清醒后别怪我欺负你。”
他握拳，正欲冲上去好好修理一顿发狂的江不夜。
却只见江不夜众目睽睽在身形一晃。
他捂着头，看向月千里的目光有一瞬间无助又茫然，嘴唇动了动，向月千里的方向迈了一步，却双眼一闭，直直往地上倒去-----
被月千里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
月千里才发现他浑身几乎惊人的烫，像是整个人都置身于火里烤，烫到他接住江不夜的瞬间甚至差点脱手！
江不夜重重的靠在他身上，撞到他肋骨的伤又让他痛的一阵扭曲龇牙咧嘴。
他扶住江不夜，心中一股郁气，狠狠的掐了一下江不夜的腰。
发了疯就睡。
可真有他的。
他又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来一块金子丢给酒楼掌柜，赔礼道：“给掌柜添麻烦了，今日之事无意为之，勿怪，勿怪。”
掌柜擦擦金子忙不迭收进袖子里连连应声。
看着月千里背起江不夜，撩起帘子，离开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