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柳清霄看着矮几上的药包,主动开口,“母亲不用担心,儿子没事,也没有中途弃考。”
“儿子是主动交卷的。提前答完了,又没事做,就干脆交卷了。”
其实是小布尔乔亚让他选择逃避。
“而且晌午已过,胃里抗议,这些点心,儿子实在吃不下。”说着,柳清霄指了指考篮,被人手动掰碎的点心确实倒胃口。
就算知道点心的味道跟外表无关,金尊玉贵的侯府少爷也很难接受这些被搜查过无数学子的监门官亲自掰开揉碎检查过的食物。
这可不是安检,滴一下就检查完了。
柳清霄以此为借口的时候还不甚在意,当借口找完了就真的很在意了。
三夫人陪考也是在贡院前看见监门官检查的,此番亦是对此嫌弃及了。眉头一簇,侍女就伸手将考篮盖住,掀开门帘放在前室,相信等他们下车的时候,就看不见考篮了。
“去……回府吃吧。”三夫人本想带儿子就近找个饭店,想了想又改口道:
“府上不容易出疏漏。”
“嗯。”柳清霄点头答应。
车内于是又变得寂静。
……
柳清霄清楚自己今日的行为有些超常了,所以吃饭吃到一半看到一身官服的三老爷时也并不觉得惊讶。
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没事。
“真的没问题?”唐翰义并不放心,“果真做完了?”
柳清霄郑重点头。
“就算你作完,也合该多检查几遍。”唐翰义围着唐迎转了一圈,又一圈:“确定答完了?没有疏漏?”
谁家好人写文综还能上半场交卷啊?能考出好成绩?
唐翰义很难不认为是唐迎半途而废了。
三老爷眉头深皱。
“是有人撺掇你?”想到这里,唐翰义眼神一下凌厉,倏尔转头,问道:“文宣,这两月少爷见了哪些人?你给我好好说说。”
袖袍一甩:“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恨我侯府。”
即使再怎么和气,这也是朝堂正四品大员,许多地方官员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大人物,威势还是有的。
一威一怒,颇有令人胆寒的压力。
但显然,这压力传递不到家里人身上去。文宣磕绊都不打一个,只应了一声,又觑眼去看唐迎。
柳清霄叹了口气,按住文宣,又看向三老爷:“父亲,没有人撺掇,只是我不想空耗时辰。文章已经做下,改无可改了。”
“这是空耗时辰吗?这是乡试,三年一届的乡试。是你耍技装才的场合吗?”
三老爷怒气嗖嗖涨:“当初国子监你说你要走科举,好,依你。为你请先生你说你不需要,好,也依你。你不喜欢参加文会,好,侯府花着银子维持你的名声。”
“你也知道侯府对你的期望。结果你在乡试场上玩儿这手?”
“这般作态,真当天下无人?当侯府离不了你?”
屋内一片寂静。
“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个父亲管不了你了?”三老爷神情恨恨,告假回来一路上积攒的担忧都化为了愤怒,“戒尺拿来。”
三夫人攀着他的手摇头,瞪得屋里的人一动不敢动。
三老爷气急了,使劲把夫人薅下来,“都不动是吧,我自己去拿。”
说着就要往书房走去。
尊敬的父亲大人哦,我的书房怎么可能有这东西?柳清霄不说话,只一味腹诽。
“站住。”苍老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虽然在院外已经听到声音了,但牧老太君还是明知故问:“你干什么去?”
三老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回答道:“母亲,惯子如杀子。”
“你是指你自己?”牧老太君说话一点面子都不给,憋得三老爷面红耳赤的,再大的气也咽下去了。
“迎哥儿,起来,到祖母这里来。”牧老太君也没理他,进了屋内。将唐迎招到榻上好好看了看。
“果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吗?是当年落水的隐疾?有病可不能瞒着,你的身体重要。”
牧老太君抬头,对着身后的小老头说到:“程太医,麻烦你给看看。”
柳清霄没有说话,任由程太医探脉。
程太医今日不当值,正在家中对着小辈的课业发脾气,就收到医馆的传信。
“风寒开羌活,你开的什么?”将手中的药包打开,程恒捻了捻,道:“是要顺便治治经乱吗?来,跟大爷爷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对象是妇人的?”
小孩搓着衣角不说话。
“这病症确实是一位妇人,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程恒又问了一遍。
自问自答道:“从脉象看出来的吗?确实,我之前提过尺脉。”
“靠这个分辨的?”
程恒表情温和极了,“之前倒没注意,永儿还有这份细心。你爷爷老说后继无人,是他小看你了。”
“虽然药配得稍微偏了些,但有这份细心很不错。值得鼓励。”
“行,课业完成的不错,下去吧。”
程恒高兴得喝了口茶,见人还没走,想了想,于是道:“怎么,要奖励?想要什么,大爷爷给你买。”
小孩搓着衣角,脸涨得通红,磕磕绊绊道:“大……大爷爷,我……我……”
“想要什么,不然大爷爷带你听戏?”程恒是很喜欢听戏的,“不过得等会儿,你七哥他们的还没看。”
“我……我开的就是羌活。”小孩眼睛一闭,大声吼道。
房间里一片安静,小孩偷偷睁开眼,见大爷爷脸色阴沉得可怕,又吓得赶紧闭上了。
陈恒将药包里的川芎捡出来,“你开的是羌活?”
小孩怂怂的点头。
“老爷。”突然打开的门搅乱了屋里的高压氛围,医馆的伙计站在门口。
“什么事?”程恒起身,走到门前听对方小声耳语。
说完,陈恒神情郑重了许多,“程驻,你给他们好好教教。下次再有连药都捡错的,我拿你是问。”
也不管屋里一堆小傻子了,带着药童就往定安侯府去。
赶到定安侯府,例行请了平安脉,就在老太君的请求下到唐迎院里去看戏。
此时听到吩咐就直接上手了。
仔细检查了一轮,跟之前的结论一样,确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小程大夫的名声保住了。
“迎少爷身体正常,稍有些贫血,应当是饮食不调造成的。”天天吃素,身体肯定要差一点。程太医放下把脉的手,宽慰道:“还有就是,多思忧虑,当放宽心。”
“谢程太医关怀,迎知道了。”柳清霄答应道。
“劳烦了。”老太君揽过唐迎,对陈恒道谢,转头示意侍女,“丝雨,送送程太医。”
“是。”
“太医,这边请。”丝雨将程太医送出门去,又着人取了诊金,“这鹿茸是宫中传来的,老太君自己也用不上,放着浪费,还是给医馆治病救人才是正理。”
……
等把医生送走,送走了外人的牧老太君看向唐迎,温声问道:“迎哥儿,跟祖母说说,是不想考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说着,老太君气道:“都怨你大伯,那么大的压力,你一个小孩子哪能受得了啊。”
牧老太君面含怒气,手指向唐翰义:“还有你也是,要不是你们各个不当事,轮得到迎哥儿承担吗?”
亏得另两位不再跟前,否则也是会被指着鼻子骂的。
三老爷站在下面不说话。
“祖母,父亲,母亲,我真的已经答完了,没问题的。”
柳清霄已经快麻了,一时也分不清是呆在考场更受煎熬还是现在更痛苦。
大概率还是考场吧。
此时只有一个办法。
“文宣,去取笔墨来。”柳清霄指使道。
文宣跑去书房拿了纸笔回来,在长辈的注视下,柳清霄将文章连着题目再次默写了一遍。
一众人目视他写文章。
三老爷也凑过来看,铁青的脸色转为温和,又变成赞扬,最后化为骄傲。
小半个时辰,收墨搁笔,唐翰义从唐迎身后伸手取过,这一屋子观众里也就他文学造诣最高了,再看一遍赞叹。
但面向唐迎还是一脸责怪:
“那也不该如此高调,这般作态,过于骄矜傲慢了。”
他道:“乡试藏龙卧虎,比你强的许多。这文章,还是可以多斟酌一下。”
柳清霄叹息,“已经改无可改了。”
都改了半个月了还能怎么改?
三老爷噎住,自然是没法改的,他自身文学素养也就那样,在屋里称雄还全靠同行衬托。
最后一甩手道:“我管不了你了。”
“把文章留下。”见他要走,老太君止住了他。三老爷讪讪一笑,丢下文章走了,脚步轻快许多。
虽然写作能力不怎么样,鉴赏能力还是有的,唐迎这篇文章,对照历届乡试文章都能算是上佳了。
背着手去衙上的三老爷心情极好。
……
旷野之下,骄阳炽热,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之中。
城墙上甲胄在烈日的烘烤下变得滚烫,紧贴在身上,仿佛一层无法挣脱的枷锁,汗水流淌如泉。
纵使如此,甲胄下的人也一动不动,双眼目视前方,像是屹立千年的铜人。
坚定、安静。
总兵的亲卫,果然训练有素。
目光从远处站得歪七扭八的守城卫兵处掠过,最后收回到身周的护卫身上。谭潇越右手在额前一抹,粘连着睫毛的汗水顺着皮革的护手聚集,滴落在城墙石砖上,又很快被高温湮灭无踪。
时间在□□与精神的双重煎熬中一点点流逝。流过了前世战报中的攻城时刻,又流过前世战报中守军弃城而逃之时。
终于在前往武安县回援守军与正在城内烧杀掠夺的胡人激战之刻。大地传来第一手讯息。
来了。
谭潇越右手前伸,感受那些微震动。
“怎么回事?”同一时刻,有人出声问道。
不过片刻,这震动声便越发清晰,越发强烈,好似大地都在跟着颤抖,“是骑兵,全体警戒。”
一同传来的还有喊杀声。
喊杀声中,是溃逃的奔骑。
“是张守备,开城门。”将领的一声令下,重机绞索,厚重的城门缓缓下降。
“弓箭手,准备。”放下城门,将领继续下令。令旗挥舞,不一会儿,城墙上便立起许多箭矢。
待前军进入射程,将领的手就高高扬起,在追兵前排进入射程的一瞬间,重重往下一甩,吼道,“放。”
“杀……”
喊杀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落地的哀嚎,骨肉分离的红白,漫天箭矢开出朵朵血花,铁蹄落下梅红一片。
“退,后退。”
胡人首领见前方铁骑被箭矢难住,根本不得寸进。又见大顺的逃兵已经躲进龟壳之中,城门关上,干脆的选择后撤。
“步兵准备,云梯准备。”却并非撤退,而是准备攻城。
进入攻城战了。
见步兵手持盾牌顶着箭矢一步步往前,谭潇越知道战役进入了僵持阶段。
“夏宏将军,杂胡果然南下了。幸得总兵料事如神,派下属去往各处戒备,将边民收入城中,免于一劫。”张守备刚从胡人手下逃得性命,却是先为边地百姓道了谢。
“可惜在路上就遇到了杂胡大军,还有两处镇子没来的及去,狭路相逢,属下只能派手下带小队分别前往两处县镇预警,自己逃回来了。”
张守备说完,愤然在甲上一锤,血水混杂汗水飞溅,“妈的,怎么这么快?要是再晚上两日,准备就能更充足了。”
谭潇越将注意力从下方的攻城战中收回来,分一份给城墙上,此时心中嗤笑。
大顺的准备可不能更充足了,提前几月就知道了敌情。
只是准备不到一个守备身上罢了。
你以为你不惜以身为饵牵制敌军,派信使往边镇奔逃传信,能提前备敌救下许多人民。
却不知版图早被人划下。
该留的,破不了。
她收回眼,施仪想要以